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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是誰?

通訊五

小朋友:

早晨五時起來,趁著人靜,我清明在躬之時,來寫幾個字。

這次過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車,茶房直引她們到我屋裏來。她們帶著好幾個提籃,內中壹個滿圈著小雞。那時車中熱極,小雞都紛紛的伸出頭來喘氣,那個女兒不住的又將它們按下去。她手腳匆忙,好似彈琴壹般。那女兒二十上下年紀,穿著壹套麻紗的衣服,壹臉的麻子,又滿撲著粉,頭上手上戴滿了簪子,耳珥,戒指,鐲子之類,說話時善能作態。

我那時也不知是因為天熱,心中煩躁,還是什麽別的緣故,只覺得那女孩兒太不可愛。我沒有同她招呼,只望著窗外,壹回頭正見她們談著話,那女孩兒不住撒嬌撒癡的要湯要水;她母親穿壹套青色香雲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面目藹然,和她談話的態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我旁觀忽然心裏難過,趁有她們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偷灑了幾點酸淚。

請容我傾吐,我信世界上只有妳們不笑話我!我自從去年得有遠行的消息以後,我背著母親,天天數著日子。日子壹天壹天的過了,我也漸漸的瘦了。大人們常常安慰我說:“不要緊的,這是好事!”我何嘗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說起來,恐怕比他們說的還動聽。然而我終竟是個弱者,弱者中最弱的壹個。我時常暗恨我自己!臨行之前,到姨母家裏去,姨母壹面張羅我就坐吃茶,壹面笑問:“妳走了,舍得母親麽?”我也從容的笑說:“那沒有什麽,日子又短,那邊還有人照應。”——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兩手按在我的膝上,仰著臉說:“姊姊,是麽?妳真舍得母親麽?我那時忽然禁制不住,看著她那智慧誠摯的臉,眼淚直奔湧了出來。我好似要墮下深崖,求她牽援壹般。我緊握著她的小手,低聲說:“不瞞妳說,妹妹,我舍不得母親,舍不得壹切親愛的人!”

小朋友!大人們真是可欽羨的,他們的眼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他們又勇敢,又大方。在我極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能從容不迫的勸我。雖不知背地裏如何,那時總算體恤、堅忍,我感激至於無地!

我雖是弱者,我還有我自己的傲岸,我還不肯在不相幹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點。行前和壹切師長朋友的談話,總是喜笑著說的。我不願以我的至情,來受他們的譏笑。然而我卻願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面前乞得幾點神聖的同情的眼淚!

窗外是斜風細雨,寫到這時,我已經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談罷!

冰 心

壹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

通訊六

小朋友:

妳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淒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麽話,來撩亂妳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壹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竭力占領這方土地。有什麽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壹同笑笑;有什麽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小朋友,這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的說罷!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罷,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的臥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只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裏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只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遊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的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我的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贊成!

我這壹方面呢,除了壹星期後,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後兩個月中,因為道遠信件遲滯的關系,恐怕不能有什麽消息。秋風漸涼,最宜書寫,望妳們努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妳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對著大海,慢慢的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後,真個別離了!願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包圍著我們,永遠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後的壹句話,願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 心

壹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以上六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3年7——8月,後收入《寄小讀者》,北新書局1926年5月初版。)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裏,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淒惻!

癡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只是隨意遊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復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遊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壹天的航程,壹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壹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闌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壹層層,壹片片的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闌旁,涼風吹衣。銀河壹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闌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只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裏,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壹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裏……”。我極清晰的憶起北京來。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 心

壹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朝陽下轉過壹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擡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面水聲裏,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面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意大利花園裏亭亭層列的松樹,都證明我已在萬裏外。小朋友,到此已逾壹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壹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願!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的地方,艙面闌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間絕早,船面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願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哪裏說起,而壹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壹層層的沒上雜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裏,便只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 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遊泛,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壹叢壹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艷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的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壹同和它到遠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哪壹個更甚,這卻難說。——海好像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壹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象,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小朋友,兩月之別,妳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麽?——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後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遊”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裏看罷!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妳們那裏,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 心

壹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壹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還詳。我想她病了,壹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壹定有許多的小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於父親,將她這封信發表。父親允許了,我就略加聲明當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責我多事? 壹九二四年壹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通訊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妳兩封冗長而懇摯的信,使我受了無限的安慰。是的!“從松樹隙間穿過的陽光,就是妳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好弟弟!我喜愛而又感激妳的滿含著詩意的慰安的話!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妳贈我的歷代名人詞選,我喜歡到不可言說。父親說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壹部古今詞選,放在閉璧樓的書架上了。可恨我壹寫信要中國書,她們便有百般的阻攔推托。好像凡是中國書都是充滿著艱深的哲理,壹看就費人無限的腦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違反她們的好意,我終於反復的只看些從病院中帶來的短詩了。我昨夜收到詞選,珍重的壹頁壹頁的看著,壹面想,難得我有個知心的小弟弟。

這部詞,選得似乎稍偏於纖巧方面,錯字也時時發現。但大體說起來,總算很好。

妳問我去國前後,環境中詩意哪處更足?我無疑地要說,“自然是去國後!”在北京城裏,不能晨夕與湖山相對,這是第壹條件。再壹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會詩句。

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同舟眾人,當倚闌俯視著船頭飛濺的浪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都含著輕微的淒惻的意緒。

到了威爾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壹的良友。或是水邊,或是水上,沒有壹天不到的。母親壽辰的前壹日,又到湖上去了,臨水起了鄉思,忽然憶起左輔的“浪淘沙”詞:

水軟櫓聲柔,草綠芳洲,碧桃幾樹隱紅樓;者是春山魂壹片,招入孤舟。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流到海,切莫回頭!

覺得情景悉合,隨手拾起壹片湖石,用小刀刻上:“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兩句,遠遠地拋入湖心裏,自己便頭也不回的走轉來。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壹片寄托此中的鄉心,也永古不能磨滅的!

美國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致,窗外籬旁,雜種著花草,真合“是處人家,綠深門戶”詞意。只是沒有圍墻,空闊有余,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見翠袖紅妝,可聽見琴聲笑語。詞中之“斜陽卻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幾許”,“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墻內秋千墻外道”,“銀漢是紅墻,壹帶遙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

田野間林深樹密,道路也依著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來,天趣盎然。想春來野花遍地之時,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嶺的遊行,再也看不見壹帶城墻僧寺。“曲徑通幽處,禪房草木深”,“花宮仙梵遠微微,月隱高城鐘漏稀”,“壹片孤城萬仞山”,“飲將悶酒城頭睡”,“長煙落日孤城閉”,“簾卷疏星庭戶悄,隱隱嚴城鐘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

總之,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鎊初辟的痕跡。國內壹片蒼古莊嚴,雖然有的只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壹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呵!回憶去夏南下,晨過蘇州,火車與城墻並行數裏。城裏濕煙翛翛,護城河裏系著小舟,層塔露出城頭,竟是壹幅圖畫。那時我已想到出了國門,此景便不能再見了!

說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書遊山,與女伴談笑之外,竟沒有別的日課。我家靈運公的詩,如“寢瘵謝人徒,絕跡入雲峰,巖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以及“昔余遊京華,未嘗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臥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托”等句,竟將我的生活描寫盡了,我自己更不須多說!

又猛憶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直是壹字不可移易!青山滿山是松,滿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畫,晚餐後往往至樓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鄉愁。又每日午後三時至五時是休息時間,白天裏如何睡得著?自然只臥看天上雲起,尤往往在此時復看家書,聯帶的憶到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寫通訊,豈知我病中較閑,心境亦較清,寫的倒比平時多。又我自病後,未曾用壹點藥餌,真是“安心是藥更無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寫好些。壹面欣與古人契合,壹面又有“恨不踴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嘆。——說的已多了,都是妳壹部詞選,引我掉了半天書袋,是誰之過呢?壹笑!

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壹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壹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壹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壹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壹路林深處,冰枝拂衣,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桃枝上,紅白相間,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壹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壹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壹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真”的能事。

我深確的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只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只是擱筆,只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只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壹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只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壹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余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壹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只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壹切!——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只有我壹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歷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只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壹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壹顆大星。萬裏無雲的天上,只有壹星壹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妳們幾個兄弟倒會壹人壹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余,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壹閱。

冰 心

壹九二四年三月壹日,青山沙穰。

(以上二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4年3月9日、4月2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通訊二十九

最親愛的小讀者:

我回家了!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謝與歡欣之淚!

三年在外的光陰,回想起來,曾不如流波之壹瞥。我寫這信的時候,小弟冰季守在旁邊。窗外,紅的是夾竹桃,綠的是楊柳枝,襯以北京的蔚藍透徹的天。故鄉的景物,壹壹回到眼前來了!

小朋友!妳若是不曾離開中國北方,不曾離開到三年之久,妳不會贊嘆欣賞北方蔚藍的天!清晨起來,揭簾外望,這壹片海波似的青空,有壹兩堆潔白的雲,疏疏的來往著,柳葉兒在曉風中搖曳,整個的送給妳壹絲絲涼意。妳覺得這壹種“冷處濃”的幽幽的鄉情,是異國他鄉所萬嘗不到的!假如妳是壹個情感較重的人,妳會興起壹種似歡喜非歡喜,似悵惘非悵惘的情緒。站著癡望了壹會子,妳也許會流下無主,皈依之淚!

在異國,我只遇見了兩次這種的雲影天光。壹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漢壽(New Hampshire)白嶺之巔。我午睡乍醒,得了英倫朋友的壹封書,是壹封充滿了友情別意,並描寫牛津景物寫到引人入夢的書。我心中雜揉著悵惘與歡悅,帶著這信走上山巔去,猛然見了那異國的藍海似的天!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壹碧的天空,充滿了壹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釀出西邊天際壹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萬山沈寂,因著這奇麗的天末的變幻,似乎太空有聲!如波湧,如鳥鳴,如風嘯,我似乎聽到了那夕陽下落的聲音。這時我驟然間覺得弱小的心靈被這偉大的印象,升舉到高空,又倏然間被壓落在海底!我覺出了造化的莊嚴,壹身之幼稚,病後的我,在這四周艷射的景象中,竟伏於纖草之上,嗚咽不止!

還有壹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shington D.C.)之壹晚。我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這國家婦女會(National Women’s Party)舍,正對著國會的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後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請妳們饒恕我,在我倏忽的驚嘆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壹個莊嚴的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壹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的強力燈逼射著,更顯得出那樓後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壹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壹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壹座萬靜的高樓,直向大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閱書室,在那裏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喚”字和“強”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壹天星鬥。我長籲壹口氣。——看見路旁壹輛手推的篷車,壹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後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壹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攪斷!我何嘗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妳們,我回來後又壹病逾旬,今晨是第壹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後心裏壹松,病魔便乘機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妳們通訊,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怎麽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後說罷,好在如今我離著妳們近了!

妳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妳們的喜樂!

冰 心

壹九二六年八月三十壹日,圓恩寺。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6年9月6日,後收入《寄小讀者》第四版。)

作者簡介

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 ,1900年10月5日出生於福州壹個具有愛國、維新思想的海軍軍官家庭,她於1919年8月的《晨報》上,發表第壹篇散文《二十壹日聽審的感想》和第壹篇小說《兩個家庭》。後者第壹次使用了“冰心”這個筆名。其時,協和女子大學並入燕京大學,冰心以壹個青年學生的身份加入了當時著名的文學研究會。1923年,冰心以優異的成績取得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出國留學前後,開始陸續發表總名為《寄小讀者》的通訊散文,成為中國兒童文學的奠基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