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卡夫卡---節選(19))
到了中午,大島在院子裏吃飯,我替他在坐在借閱臺裏邊。
“有件事想請教。”女性中的壹個走來說道。個子高的。硬邦邦的聲調,令人聯想到忘在餐櫥盡頭的面包。
“啊,什麽事呢?”
她皺起眉頭,以儼然註視傾斜畫框般的眼神看我的臉:“餵餵,妳怕是高中生什麽的吧?”
“啊,是的。在這裏實習。”我回答。
“能把哪個多少懂事的人叫來?”
我去院子裏叫大島。他有咖啡緩緩沖下口裏的食物,拍去膝頭掉的面包屑,這才起身走來。
“您有什麽要問的?”大島熱情地招呼。
“實話告訴妳,我們的組織是站在女性的立場,對日本全國公***文化設施的設備、使用便利性、接待公平性等情況進行實地調查。”她說,“計劃用壹年時間實際跑遍各類設施,檢查設備,將調查結果寫成報告公開發表。許多女性參與此項活動。我們負責這壹地區。”
“如果妳不介意,願聞貴組織名稱。”大島說。
女性遞出名片,大島不動聲色地仔細看罷,放在臺面上,而後擡起臉,漾出華麗的微笑凝視對方。那是極品級的微笑,足以使身心健全的女性不由得臉頰上飛起紅霞,然而對方眉毛都壹下不動。
“那麽,如果從結論上說起,遺憾的是可以發現這座圖書館有若幹問題點。”她說。
“就是說,是從女性角度看來嘍?”大島問。
“是的,是從女性角度看來。”她清了聲嗓子,“想就此傾聽壹下經營管理者方面的高見,不知意下如何?”
“經營管理者那樣神乎其神的人物這裏並不存在。如果本人可以的話,但請直言不諱。”
“首先壹點,這裏沒有女士專用的衛生間。不錯吧?”
“壹點不錯。這座圖書館內沒有女士專用衛生間,而是男女兼用。”
“縱然是私立設施,既然是面向公***開放的圖書館,作為原則恐怕也應該將衛生間男女分開。不是麽?”
“作為原則。”大島確認似地重復對方的話。
“是的。男女兼用衛生間有各種各樣的harassment。根據調查,大部分女性對於男女兼用衛生間切實地感到難於使用。這顯然是對婦女利用者的neglect。”
“neglect。”大島現出壹臉吃錯什麽苦物的表情。他不大中意這個詞的發音。
“有意忽視。”
“有意忽視。”他又復述壹遍,就這句話主語的闕如思索壹番。
“這點您是如何考慮的呢?”女性克制著隱約透出的焦躁。
“您壹眼即可看出,這是座非常小的圖書館。”大島說,“遺憾的是不具有足以修建男女分用衛生間的空間。自不待言,衛生間男女分開再好不過。可是眼下利用者並未就此抱怨。不只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圖書館沒有那麽擁擠。如果兩位想要追究男女單用衛生間問題,那麽請去西雅圖的波音公司提出超大型噴氣式客機的衛生間問題如何?比之我們圖書館,超大型噴氣式客機要寬大得多,擁擠得多。而據我所知,機艙內的衛生間壹律男女兼用。”
個子高的女性瞇縫起眼睛註視大島的臉龐。她壹瞇縫眼睛,兩側顴骨陡然水落石出,眼鏡亦隨之上躥。
“我們現在不是在此調查交通工具。幹嗎風風火火地提起超大客機來?”
“超大客機的衛生間為男女兼用和圖書館的衛生間為男女兼用,原則性地考慮起來,二者產生的問題豈不如出壹轍?”
“我們是在調查每個具體的公***設施的設備,並非來這裏談原則的。”
大島終究不失柔和的微笑:“是嗎?我以為我們正在就原則加以探討。”
高個兒女性意識到自己似乎在哪裏犯了錯誤,她臉頰略略泛紅,但那不是大島的性魅力所使然。她試圖卷土重來。
“總之這裏不涉及超大客機問題,請不要端出不相幹的東西制造混亂。”
“明白了,飛機的事按下不表。”大島說,“話題鎖定在地面問題好了。”
<待續>
作者：湛藍亦如悲傷2005-11-19 13:09 回復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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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回復：海邊的卡夫卡---節選(19))
她瞪視大島,呼壹口氣後繼續下文:“另外想請教壹點:作者分類倒是男女單列。”
“是的是那樣的。編排索引的是我們的前任,不知何故,男女單列。本想重做壹遍,但始終抽不出時間。”
“我們不是要對此說三道四。”
大島輕輕搖頭。
“只是,在這座圖書館內,所有分類無不是男作者在女作者前面。”她說,“依我們的想法,著是有違男女平等原則、缺少公平性的舉措。”
大島把名片拿在手裏,又看了壹遍上面的字,放回臺面。
“曾我女士,”大島說,“學校點名的時候,曾我在田中之前而居關根之後---對此您發過牢騷麽?叫老師倒念過壹次了麽?羅馬字麽的G在自己F的後面妳氣惱過麽?書的68頁尾隨在自己的67頁之後妳鬧過革命麽?”
“和哪個是兩碼事。”她語聲粗重起來,“妳壹直有意識地擾亂話題。”
聽得此言,在書架前繼續做筆記的小個兒女性快步趕來。
“有意識地擾亂話題。”大島就像在字旁加點似地重復對方的話。
“難道妳能否認?”
“red herring。”大島說。
姓曾我的女性微微張著嘴,不置壹詞。
“英語中有red herring這壹說法,意思是雖然妙趣橫生,但距談話主題略有偏離。紅色的鯡魚。至於這壹說法何以產生,鄙人才疏學淺自是不知。”
“鯡魚也好竹莢(輸入法找不到這個字,"竹子頭+夾")魚也好,反正妳是在擾亂話題。”
“準確的說來,是analagy的置換。”大島說,“亞裏士多德認為對於雄辯術乃是最有效的方法之壹。這種鬥智性的把戲在古代雅典市民的日常生活中深受欣賞並廣為應用。十分遺憾的是,在當時的雅典,‘市民’的定義中不包含女性...
...”
“妳存心挖苦我們麽?”
大島搖頭道:“聽清楚,我想奉告二位的是:倘若有時間來這座小城的小型私立圖書館到處嗅來嗅去、在衛生間形態和借閱卡片上吹毛求疵,那麽不如去做對保障全國婦女權益更有效的事情---那樣的事情外面比比皆是。我們正在為使這座不起眼的圖書館發揮地區性作用而竭盡全力,為愛書的人士搜集提供優秀讀物,並盡可能提供富有人情味兒的服務。您或許有所不知,這座圖書館在大正時期至昭和中期詩歌研究資料的收藏方面,縱令在全國也受到高度評價。當然不完善使處是有的,局限性是有的。但不管怎麽說我們是在盡心竭力。較之看我們做不到的,不如將目光投在我們做到的地方,這難道不才是所謂公正嗎?”
高個兒女性看矮個兒女性,矮個兒女性看高個兒女性。
矮個兒女性這時開口了---第壹次開口---聲音尖利高亢:“歸根結底,妳口中的無非內容空洞的意在逃避責任的高談闊論,無非以現實這個方便好用的字眼巧妙美化自己。若讓我說,妳是個百分之百的男性性男性pathetic的歷史性例證。”
“pathetic的歷史性例證。”大島以欽佩的語氣加以復述。可以聽出他對這壹說法相當中意。
“換言之,妳是作為典型的歧視主體的男性性男性。”高個兒掩飾不住焦躁感。
“男性性男性。”大島依然鸚鵡學舌。
省略。。。。。。。。。。。。。。。。
“我就是妳眼前的這樣壹個人,因此在各種場合各種意義上受人歧視。”大島說,“受歧視是怎麽壹回事,它給人帶來多深的傷害---只有受歧視的人才明白。痛苦這東西是個別性質的,其後有個別傷口留夏。所以在追求公平和公正這點上,我想我不次與任何人。只是,更讓我厭倦的,是缺乏想象力的那類人,即T*S*艾略特說的‘空虛的人們’。他們以稻草填充缺乏想象力的部位填充空虛的部位,而自己又渾然不覺地在地面上走來竄去,並企圖將那種麻木感通過羅列空洞的言辭強加於人。說痛快點,就是剛才來的兩個人那樣的人。”
他嘆息壹聲,在指間轉動長鉛筆。
“變性人也好,同性戀者也好,男性至上主義者也好,女權主義者也好,法西斯豬也好,***產主義者也好,克利什那也好,是什麽都無所謂。無論打什麽旗號,都與我毫不相幹。我無法忍受的是那些空虛的家夥。面對那些人,我實在忍無可忍,以至不該出口的話脫口而出。就剛才的情況來說,本來可以適當應付壹下打發走了事,或者找佐伯下來由她處理,她肯定笑吟吟對答如流。然而我做不到,不該說的要說,不該做的要做,無法自我控制。這是我的弱點。明白這為什麽成為弱點?”
“如果壹壹搭理想象力不夠的人,身體再多也不夠用。是這樣的?”我說。
“正確。”說著,大島用鉛筆帶橡皮的那頭輕輕頂在太陽穴上,“確實如此。不過麽,田村卡夫卡君,有壹點妳最好記住:歸根結底,殺害佐伯青梅竹馬戀人的也是那幫家夥。缺乏想象力的狹隘、苛刻、自以為是的命題、空洞的術語、被篡奪的理想、僵化的思想體系---對我來說,真正可怕是這些東西。我從心底畏懼和憎惡這些東西。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這當然是十分重要的問題。但這種個別判斷失誤,在很多情況下事後不是不可以糾正。只要有主動承認錯誤的勇氣,壹般都可以挽回。然而缺乏想象力的狹隘和苛刻卻同寄生蟲無異,它們改變賴以寄生的主體。改變自身形狀而無限繁衍下去。這裏沒有獲救希望。作為我,不願意讓那類東西進入這裏。”
大島用鉛筆尖指著書架。當然他是就整個圖書館。“我不能對那類東西隨便壹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