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迄今勸人讀詩的最有說服力的理由,也是為詩歌所做的最好的辯護,要好過哲人說的“詩歌永遠是人生的博大的導師”這樣的教誨,盡管這樣的勸告很有點兒廣告式的功利性動機。
聽了這樣偏袒的勸告,也許會有人要為小說散文等其它文體鳴不平。不過,詩歌歷來被公認為語言藝術的最高形式,是文學的最高形式,這壹點,大約散文小說作者也不能否認,例如身為小說家的毛姆就承認詩人從事的藝術比小說家的高貴,也就是承認詩歌高於小說。
詩歌總是與靈感、想象力、神秘不可言說之境,甚至真理聯系在壹起,詩歌是壹切藝術之母,也是壹切知識之源,被稱為藝術中的藝術,詩人也總是容易占有天才的美名。所以如果我們當真想培養高雅文學品味的話,不妨認真考慮壹下詩人的勸導。
散文最容易成為詩歌的不幸的參照物,成為詩人輕視的對象,盡管詩人往往以寫散文為能事而樂此不疲。於是就會有詩人自負的說用左手寫散文取悅大眾,用右手寫詩取悅自己,也會有詩人在寫散文時,自稱為“左手的繆斯”。喜歡閱讀散文的讀者當然沒有必要沮喪 --- 那未必證明妳沒有良好的文學趣味,布羅茨基告訴讀者,如果妳讀了詩歌還能繼續讀散文,那表明散文作者的語言具有獨立的力量和優雅,還意味著閱讀成了妳難以遏制的嗜好。 而自負會讓詩人變得不誠實,詩人寫得出色的散文與其出色的詩歌壹樣,同樣是“右手的繆斯”寫出來的。
小說也不能幸免於詩人的挑剔和指責,長篇小說易犯的敘事結構松散枝蔓的毛病讓詩人不堪忍受。布羅茨基不客氣的說,詩歌讀得越多的讀者,越難以容忍冗長。毛姆引用過英國詩人柯勒律治的話,說《堂吉訶德》是壹部只需瀏覽壹遍的書,大概就是其內容冗雜不值得細讀的緣故。毛姆承認很少有長篇小說能從頭到尾讀來都是興味盎然的。
這些話很可以讓不喜歡或沒有耐心閱讀長篇小說的讀者受到鼓舞,如果有哪部世界名著無法讓妳有興致讀下去,妳其實不必自責缺乏文學細胞,那或許恰恰是妳擁有良好文學趣味的證明。
多讀詩會幫助我們培養良好的文學趣味,意味著會讓我們的文學口味變得越來越挑剔,會讓我們變成越來越難伺候或者唬弄的讀者。讀者的口味越挑剔,那些競相模仿抄襲的美文、雞精勾兌出來的心靈雞湯文、“適合朋友圈轉發”的“深度好文”,就越難以充斥網絡的文化空間,“口水詩”、用分行鍵敲出來的“分行詩”、用詞匯的數學排列組合拼圖出來的“排列組合詩”,以及各種假冒偽劣詩,就越難以混跡於文字的江湖。
不過,就算詩人的勸導再有說服力,願意加入詩歌閱讀行列來培養良好文學趣味的讀者畢竟屬於小眾,所以詩人不妨更自負些、更“功利”些,索性讓其讀詩的勸導從文學的領域越界到更廣闊的領域: 閱讀詩歌是培養良好精神品味的方式。
閱讀詩歌是在生命的海洋上構造人生羅盤的方法,是在命運的荒原上走向詩意人生的途徑。
那只要構造的人生羅盤就是詩心,是詩心創造了人生的意義,是詩心讓人生有了詩意,讓生命可以“詩意地棲居”,詩心是最高的精神品味,詩意的人生是最高的人生境界。
詩心讓我們對世界、對人生產生審美距離,讓生命有了美的光彩,讓平凡綻放出美麗,讓平淡蘊育出神奇,讓我們在煙火氣中超凡脫俗,讓我們走入窗外嘈雜的人生,穿過大街小巷追逐愛的身影。
詩心讓我們獲得壹種直達彼岸的力量,讓我們體悟到生命的意義,讓我們直覺到真理的光芒,讓我們隱約窺見那個神秘樂園的秘密;詩心讓剎那之美成為永恒,讓精神掙脫物欲的枷鎖飛向自由和無限,讓我們在市井的喧囂中傾聽繆斯的琴聲,在高樓大廈的森林裏聽見夜鶯的歌唱。
詩心讓我們獲得拒絕庸俗和醜惡的力量,有了詩心,自會坦蕩磊落,自會不同流俗,自會有優雅的“精神長相”;詩心讓我們獲得了道德約束力,讓我們不屑於玩政治操弄,讓我們珍視名譽如鳥兒愛惜羽毛,讓我們既能仰望星空又會俯視內心的道德法則。
詩心是對抗命運的武器,有了詩心,即使戴著命運的鐐銬,生命也要在人生的舞臺翩翩起舞。縱使被命運播弄,被生活欺騙,縱使失去了曾經的所有,還剩有詩心來菊水得月、弄影成詩;縱使被命運的驚濤駭浪擊碎船舷、拋向岸邊,依然有詩心去坐看雲起、靜覺潮生;縱然被命運的繩索緊緊束縛,坐困圍城,依然有詩心向遠;縱然被命運放逐,風塵苦旅,自有詩心作故鄉。
閱讀詩歌是培養良好文學品味的方式,是培養良好精神品味的方式,我忍不住推想,培養良好的科學品味是不是也要閱讀詩歌呢?我願意用“科學品味”來表達科學人需要培養的靈感和創造力、聯想能力、審美能力等邏輯演繹推理能力之外的感覺和能力。
如果說真理的形式是美的,那麽身負探索宇宙終極奧秘使命的科學家需要擁有感受真理之美的“詩心”,需要具備那種直達彼岸的直覺和感悟能力。
如果真如斯蒂芬.霍金宣稱的那樣,“哲學已死”,唯有科學能擔當起探索宇宙奧秘的神聖使命,那麽科學的舞臺依然需要“詩意”的舞蹈,科學的想象力需要“詩意”的潤澤,以免科學理論假說淪為冷冰冰的純粹數理邏輯的推演,沒有“詩心”觀照的科學假說只是蔓延著思想的雜草,結不出思想的花朵。
比如很受科幻作者青睞的平行宇宙假說,像是網絡遊戲裏的虛擬世界的翻版,這樣的多重世界裏完全沒有給人的意誌留有位置。我們的世界看似由冷冰冰的數學物理法則主宰著,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但是我們的世界是人的世界,又是由人的意誌主宰著的世界,是人的意誌讓我們賴以存在的世界綻放出文明之花,讓這個存在主義者眼中荒誕的世界有了意義,是人的意誌在這個物理的世界之上創造出了精神的世界、審美的世界。
在平行宇宙假說裏,我們棲居的這個世界的各種各樣的邏輯版本同時荒謬地存在著,人生和命運在無數個平行世界裏在數學上組合著、演繹著無數種可能。在這個世界不能實現的願望在另壹個平行世界裏卻變成了現實,這個世界的缺憾壹定有另壹個平行世界來圓滿,聽來更像是精神慰籍的良藥或宗教信仰。同樣,這個世界裏的美好在另外某壹個世界裏則會被殘酷的毀滅,這個世界裏的天使則會在另外某壹個世界裏墮落,那樣的話,宗教將不再獨享地獄的版權,只不過在平行宇宙裏不知要存在多少地獄般的世界,卻是任何宗教都想象創造不出的。
抽離了人的意誌的世界沒有給詩意、沒有給想象力留有飛翔的天空,那樣的世界將是多麽荒謬的存在,荒謬得存在主義者都會深惡痛絕。
雪萊在《為詩辯護》中高調的宣稱,詩人是未獲公認的世界的立法者(poets are the unacknowledged legislators of the world)。 詩歌確立了所有世間法的最高標準,讓我們按照美的規律創造生活,讓我們創造出詩意的世界,讓詩的法則成為主宰這個世界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