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歲的曾國藩初登仕途,雄心勃勃,樹立了崇高的人生理想,決心“述作窺韓愈,功名鄴侯擬”。在文學道路上要追蹤韓愈,留傳千古美文;在功業征途上要效仿張良,輔佐劉邦治理大漢江山。然而幾年過去了,“春秋三十壹,頑然亦如此”,其惆悵之心是濃重的。他在《雜詩九首》其七中坦言:“勿勞我之思,我今足稻粱。所憂非所職,所樂殊未央。日暮登高邱,四顧何茫茫。落葉東南飛,孤雁西北翔。思君不得,慘淡詠斯章。”作者列位京官,已經“足稻粱”,自我物質生活應該滿足了。然而,他肩負著壹位正直的土大夫歷史使命感,面對的是“秋老”般的大清王朝正走向衰亡的道路,“何以慰淒涼”呢?清廷正“日暮”,“落葉東南飛”,江河日下,作者怎能不憂心忡忡?登高望遠,“四顧”之下心情“茫茫”,自己就像那只“孤雁”在無助的飛翔。
曾國藩長篇古體組詩《感春六首》,作於道光二十三年,正值中國鴉片戰爭失敗,簽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之後的第二年,組詩比較全方位描繪了邊疆狼煙四起,遼闊的疆域面臨列強虎狼般吞噬的多事之秋。在嚴峻的外敵當頭形勢下,翰林官曾國藩渴望自己“征兵七千赴羌隴,威棱肅厲不可當。國家聲靈薄萬裏,豈有大輅阻孱螳。立收烏合成齏粉,早晚紅旗報未央。”希望自己能夠統兵奔赴西北邊關,平定地方暴亂,方顯真正男兒的雄風。他誓死要將“烏合”之徒,踏成“齏粉”,不分時間早晚,定將凱旋而歸的“紅旗報未央”!“報未央”是指報效朝廷。
國難當頭,曾國藩容不得自己細想深思,“士為知己者死”式的愚忠終究占據他的胸膛。他創作了《感春六首》。其第五首寫到:“蕩蕩青天不可上,天門雙螭勢吞象。豺狼虎豹守九關,厲齒磨牙誰敢仰。群烏啞啞叫紫宸,惜哉翅短難長往。”此詩前段是對當朝政治形勢的描繪:那裏充斥的是豺狼虎豹,為爭名奪利而心狠手辣,“厲齒磨牙”,沒人能敢抗擊:那裏充斥的是啞啞亂叫的群烏,只顧大發空論而沒有才幹,“清議派”大有人在。“壹朝孤鳳鳴雲中,震斷九州無凡響。丹心爛漫開瑤池,碧血淋漓染仙仗。要令惡鳥變音聲,坐看哀鴻同長養。上有日月照精誠,旁有鬼神瞰高朗。”此詩後段如橫空出世,是曾氏的自負,認為自己壹旦掌權,可使惡鳥變聲,哀鴻般的苦難百姓得以長養。據曾氏家書《致溫甫六弟》說,這組詩“慷慨悲歌,自謂不讓陳臥子(陳子龍)而語太激烈,不敢示人。”他這組詩從所抒悲憤和抱負來說,確是激烈的。我們且暫置曾國藩後來的行事不論,他早年的這種憂患意識和誌向,與歷史前進的趨向基本上是同步的。林則徐、鄧廷楨“兩龍劍”被朝廷拋棄了,自己將失去愛國重臣的扶助,變成壹只“孤鳳”。縱然如此,他也要竭盡全力展翅藍天,威振神州大地,“震斷九州無凡響”。至此,作者的思緒瞬間被拉到神話的國度,幻想自己變成了救世主,坐著盛開的瑤池蓮花,降臨人間,去斬妖除魔,還朝政壹片光明;去驅除外敵,還祖國邊疆壹片平靜。為了救民於血火之中,作者將橫掃壹切邪惡勢力,“碧血淋漓”在所不惜,誓將那血染的“仙杖”驅走陰雲黑暗,還壹個光明亮麗的人間,“上有日月照精誠,旁有鬼神瞰高朗”。曾國藩氣魄之博大,不能不讓人瞠目結舌。
二、?“蒼天可補河可塞,只有好懷不易開”
吏治黑暗,兵勇搶掠,地主剝削,天災流行,逼得廣大人民無以求生。社會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這些都在曾國藩的詩歌中反映出來。《寄懷劉孟容》長詩中對上層社會奢華生活進行相當細致的描繪:“皇天造群倫,位置各成列。煌煌帝者都,峨峨集勛閱。前庭充組圭,後閣煖清瑟。大馬疾如飛,高車如電掣。陋巷時騎過,墻震窗紙裂。”京城高官們豪宅氣派非凡,“煌煌”建築裏“充組圭”,“暖清瑟”;外出時的“大馬”高車來勢兇猛,“疾如飛”,“如電掣”,老百姓倘若不及時避讓,就會死於車輪之下;經過狹窄的街道,馬蹄聲、車輪聲把百姓房屋窗戶震裂,人民怎能安居?曾詩形象地再現了為政者逞威肆虐,極欲窮奢的可憎面目。而社會下層則是別樣壹番景象,構成正反鮮明的對照。《書嚴太守大關賑糶詩後》雲:“去年河北哀鴻嗷,千裏剝地無毛。霾牲瘞圭百不應,妻兒鬻食夫遁逃。”曾詩描繪了壹幅赤地千裏,哀鴻遍野,家破人亡的悲慘畫卷,可謂慘不忍睹。矛盾積聚到極點,各地農民紛紛揭竿而起,整個清王朝岌岌可危的時刻終於到來,整個社會天崩地裂。
道光二十七年雷再浩起義,道光二十幾年李沅發起義,各山堂紛起響應,整個形勢十分動蕩。1850年都察院奏:“廣西逆匪橫行,延及七府壹州。”作為湘軍的主帥,曾國藩親歷了那場十余年的戰爭,並用詩歌記錄了戰火風雷。《荇農既和余詩而三子者皆見錄於有司乃復次韻》雲:“今朝背城偶自奮,壹呼振臂何轟豗。皇天亦助昆陽捷,亂飛屋瓦奔雲雷。稍雪平生三北恥,壹洗往日千悲哀。”為了維護統治,曾國藩極端仇視義軍,殺人如麻,時人給他取了壹個綽號“曾剃頭”。率軍作戰大捷後的喜悅之情溢於詩中,士大夫那種功成名就後的豪情噴湧而出,“升沈變遷不可必,今日壹樂聊千杯”。曾國藩為清廷鞠躬盡瘁,以“何須馬革裹屍還”的情懷投身於那場妳死我活的命運大搏鬥,曾經多少揪心的考驗,二次戰敗自殺,親弟陣亡疆場尋屍不得,“沅湘義軍參差起,十事欲成九事乖。英豪半藏蜀國血,大地遍種秦時灰”。
天京城的陷落,敵我屍體俯拾皆是,彈痕累累,硝煙彌漫,火光燭天,所殺之人壅塞秦淮河,大地似乎仍在顫動。荒郊悲雨,野陌淒風,真是人間地獄。曾國藩用詩歌再現了戰後滿目瘡痍的悲景。《贈吳南屏》中寫道:“即今南紀風塵靖,亂後遺黎多眚災。荒村有骨飼狐貉,沃土無人辟蒿萊。筋力登危生理窄,鬥粟誰肯易嬰孩?三裏誅求五裏稅,關市或逢虎與豺。謬領大藩二千裏,瘡痍不救胡為哉?”曾氏詩作與曹操名句“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神似。在這種戰後百業待興的形勢下,大小官吏仍然不思教訓,照舊“關市或逢虎與豺”,對百姓敲骨吸髓地壓榨。曾國藩不禁仰天長嘆,自己置生死於不顧,撲滅了太平天國的農民戰火,照原定的設想將是中興的跡象,無奈世界依舊。他痛不欲生,悲歌道:“蒼天可補河可塞,只有好懷不易開。”
友朋交往,會感懷敘事,唱末世悲歌。曾氏遊覽故地,會觸目傷懷,嘆戰後廢墟。曾國藩創作七古《遊金山觀東坡玉帶詩》,“去歲歸帆拂金山”,時隔不到壹年,已人是物非,“耽耽樓觀今安在?無情瘦石空贊元。六飛昔臨浮玉頂,禦榻霄漢千龍盤。兵火十年變陵谷,道場百畝荒榛菅。頹垣不見螭纏棟,荊扉無復獸嚙環。古佛負墻滲秋雨,雛僧無食號夜寒”。通過歷史聖地鎮江金山昔日繁華建築,而今日遭兵火毀滅,從側面反映了太平軍與湘軍作戰之酷烈。戰後淒風苦雨,壹片蕭條,人民饑寒交迫,“雛僧無食號夜寒”。懷蒼涼之心,他遊歷佛觀遺址金山寺,不禁緬懷幾百年前蘇東坡當時留下的玉帶詩,百感交集地寫道:“獨余蘇公舊法服,腰玉片片留人間。紱佩流傳七百祀,天章褒寵同錫鞶。我懷峨嵋老尊宿,翺翔人海如鳳鸞。楊子江頭數來往,幾回愉樂幾悲酸。北去烏臺判死別,南遷嶺表絕生還。磨蠍作災魅魑壯,荊棘塞天行路難。差喜名山藏故物,長倚江月照忠肝。”曾氏戰功卓著,反而受到清廷滿洲貴族與朝中大臣的猜忌、誹謗。萬般無奈之下,勸說攻下南京城的弟弟曾國荃解甲歸田,避免殺身之禍;而自己壹手創建湘軍,在太平天國覆亡之後,又自己親手解散湘軍,以求自去官位,保平安之身,這其中的悲情可想而知。曾國藩只好嘲笑自己,在此詩末句以“江山自佳日自富,堪笑紛紛苦不閑”作結,這個“笑”字,寓意了作者多少辛酸之淚!
三、?“仰首呼虞舜,狂歌答屈原”
大清江山,曾國藩用血肉之軀苦苦支撐,待他拼死奮戰,精力耗盡之時,他才發覺清王朝已經如糞墻朽木,根本無“中興”之望,不禁悲從中來,吊屈原,傷古今。《得郭筠仙書並詩卻寄六首》其二寫道:“大雅悲淪歇,斯文久不尊。至情宜倔強,吾道有籬藩。仰首呼虞舜,狂歌答屈原。自非君子性,茲意固難論。”在亂世之中,他渴望能夠出現虞舜太平世界;在夢想破滅之後,只得像屈原壹樣懷絕望之心離開朝廷,自絕沈淪。此情此意何等沈重!
秋天是落葉紛飛、萬物蕭條的季節,極易引發人的愁思。曾國藩創作《秋懷詩五首》其壹雲:“大葉下如雨,西風吹我衣。天地氣壹肅,回頭萬事非。虛舟無抵忤,恩怨召殺機。年年絆物累,俯仰憐詬譏。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詩中表達作者對官場險惡難測的命運與勾心鬥角的較量之厭倦感,自己赤心報國,結果“回頭萬事非”。在“絆物累”“憐詬譏”的境地下,不如早日擺脫官場的糾葛,“學黃鵠”自由自在地飛翔。到了這組詩的第五首,這種思想極度地膨脹,演化成歸隱田園之誌了。“吾友劉孟容,遺我兩好書。三年不報答,幽怨今何如?深山大寶,光氣塞州閭。樊英履壇席,名業箕鬥虛。補天倘無術,不如且荷鋤”。劉蓉是曾國藩重要的謀士,時譽為“軍中臥龍”,也是曾國藩最早的壹位同鄉密友,亦是他的兒女親家與結拜兄弟。劉蓉戰功顯赫,次第超升,成為湘軍創建後第壹位被破格提升的智勇雙全的大將之才,官至陜西巡撫。後遭禦史陳廷經參劾,劉氏被革職回籍,去官歸鄉。曾國藩為之感到惋惜,但又覺是件好事。曾國藩在這首秋懷詩中,深情地思念他的肱股之交劉蓉,認為劉蓉去官歸鄉之願終能實現,是壹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回到老家之中,居深山之裏,潛心研究自己的學問,著書立說,留下了《養晦堂詩文集》和《思辯錄疑義》,“光氣塞州閭”。在曾氏看來,劉蓉因小人陷害,朝廷昏庸,致使自己抱負未能全面而完善地體現出來,在陜西幾年留下了諸多扼腕嘆息的遺恨。但他能做到出處進退,不失氣節,不為憂樂所累,不對富貴功名流露出依戀之情,充分體現了他的學識涵養與人品氣質。曾國藩在這首七律中,懷念劉蓉的同時,又深切感到大清王朝已經日落西山,而自己又無力回天,情不自禁希望像劉蓉壹樣歸隱林泉,“補天倘無術,不如且荷鋤”。中國儒家所要求土大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信條,示為曾氏的信奉。詩中尾聯飽含了他難言的酸楚情懷。
入世無望,自然萌生出世之念。曾國藩在《送淩十壹歸長沙五首》第四首詩中,明顯流露出向往農家寧靜的田園生活的思緒:“憾我不學山中人,少小從耕拾束薪。朝去暮還對妻子,殺雞為黍會四鄰。世事癡聾百不識,笑置詩書如埃塵。君歸自有青塘山,築室種樹莫言艱。”在他的心目中,“青塘山”那兒是他傷痕累累的心靈得以療養的地方,因為那兒有仁愛的妻兒,有純樸的鄉鄰。對於塵世紛擾,“世事癡聾百不識”,做壹個逍遙自在與世無爭之人。思鄉之情頻頻牽引著他,在《題谷圖》中更加細致描繪了故鄉山水的美好:“我家湘上高嵋山,茅屋修竹壹萬竿。春雨晨鋤玉版,秋風夜館鳴瑯玕。”“錢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雲落此間。風枝雨葉戰寒碧,明窗大幾生虛瀾。”故鄉的山水美不勝休,簡直是神仙賜降壹般。曾國藩效仿李白浪漫飄逸之筆,展開豐富的想象,“錢塘畫師天所縱,手割湘雲落此間”。湘是湖南的簡稱,湘雲實指故園的美景,令他魂牽夢繞。曾國藩歷經幾十年官場爭鬥,在血淚與火光中拼搏,歷盡人間的大起大落的變故,雖然壹生沒有息影山林,但那份歸隱故園以求平靜的情懷是真切自然的。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 南華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