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曲江》裏寫道:“壹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杜甫寫得很好,具有詩人敏銳的心靈。他對春天有這樣真切的情感,有這樣完美的追求。他看到壹片花飛,就感到春光不完整和破碎了,等到狂風把萬點繁紅都吹落,當然更憂傷。這是他看到花飛花落引起的感動。
杜甫還寫過壹句詩:“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杜甫觀察得仔細、深微,那藏於花叢深處的蝴蝶,他看到了,那蜻蜓點水的姿態,他也看到了。這是大自然的景物給他的感動,使他寫下這樣的詩篇。
不過,大自然的景物是大家所***見的,妳只是將它寫下來,不見得是好詩。只有同時將心中感動的情意也傳達出來,才是好詩。
我們也來做個測試。先來看這句詩:“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再來看另壹句:“群雞正亂叫。”妳說哪首是好詩,哪首是壞詩?
也許不少人會認為前壹句是好詩。妳看,“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說有壹條魚跳出來橫過像白綢壹樣的水面,如同壹根玉尺拋在白綢子上;黃鶯穿過像絲線壹樣的柳條,就像壹枚金梭在絲線中穿織。寫得多麽形象、漂亮,對仗多麽工整。而“群雞正亂叫”,大家壹定說不好。
但評價詩的好壞,是不以外表是否美麗為標準的。詩歌所要傳達的是壹種興發感動的作用,要有興發感動的生命才是好詩。
前者是晚唐壹位詩人的詩句,外表很美,但只有文字和技巧,而缺乏詩歌應有的生命。這兩句寫的只是眼睛所看到的形象,沒有內心的感動。“群雞正亂叫”是杜甫的句子,是他經歷了“安史之亂”,經歷了不知家人生死存亡的長期隔絕和分離,回到自己家中寫成的。它雖然不美麗,卻是壹種樸實真切的敘寫,有壹份深厚的親切而熱烈的感情。
好詩和壞詩的區別,除了有無感發的生命這個標準,還有另壹項,就是妳有沒有把這感發的生命傳達出來,使讀者也感受到妳的感動。
我開過壹門詩歌課,學生都要練習寫詩。我引用《易傳》中的“修辭立其誠”,說真誠是作文和做人最基本的要求,於是壹位學生交來了這樣的詩作,他寫道“紅葉枕邊香”。我說我不大能接受:第壹,紅葉不香;第二,紅葉長在外面,怎麽會在枕邊呢?
但他說這是真實且真誠的。原來這紅葉是他女朋友寄給他的,上邊有香水的香味也說不定,他將紅葉和信放在枕邊,所以“紅葉枕邊香”。
他說得非常有道理。但是作詩,第壹是要有真誠的感動,第二是要將這種感動成功地傳達出來,讓別人也感受到。
杜甫的“雞群正亂叫”,只摘下這壹句來,好像不是好詩。但要看他《羌村》全部的三首詩,詩所表現的是經過戰爭離亂,與家人重逢的情景。“群雞正亂叫”正是在整體中產生了這樣的作用,所以它是好詩。
可見,壹首詩就是壹個完整的生命,每壹個字、每壹個句子都要在這生命中有某壹種作用才對。
不是選擇幾個漂亮的字就能作成好詩,而是要看選擇的字對於傳達感動是否適當。不是要找美的字,而是要找合適的字。
杜甫在詩中用了許多醜字,他說“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又說“親故傷老醜”。然而這是好詩,因為他所經歷的正是那樣壹種艱苦患難的生活,只有這些樸拙、醜陋的字才能恰當地表現那種生活。
所以,詩的好壞,第壹要看有無感發的生命,第二要看能否適當地傳達。與此同時,感發的生命人們常會有,然而它卻有深淺、厚薄、大小、正邪等種種不同,每壹種感情都是不壹樣的。
晏幾道的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情景未嘗不美麗,但將晏幾道的詞與杜甫的詩壹比較,就會發現,晏幾道的詞確實非常清麗,非常美好,但他那感發的生命,卻缺少杜甫的那份深厚、博大的力量。
(曉風清摘自中華書局《葉嘉瑩說詩講稿》壹書,原標題為《中西方關於形象與情意之關系的理論》,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