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壹眼望不到頭的隊伍緩慢地、肅穆地向前移動著。我站在隊伍裏,胸前別著壹朵小白花,小白花正中嵌著我的照片,別人和我壹樣,也都佩戴著嵌有自己的照片的小白花。
鐘表奏著單調的哀樂。
這是永恒的儀式,我們排著隊走向自己的遺體,同它作最後的告別。
我聽見有人哭泣著祈禱:"慢些,再慢些。"
可等待的滋味是最難受,哪怕是等待死亡,連最怕死的人也失去耐心了。女人們開始結毛衣,拉家常。男人們互相遞煙,吹牛,評論隊伍裏的漂亮女人。那個小夥子伸手觸壹下排在他前面的姑娘的肩膀,姑娘回頭露齒壹笑。壹位畫家打開了畫夾。壹位音樂家架起了提琴。現在這支隊伍沈浸在壹片生氣勃勃的喧鬧聲裏了。
可憐的人呵,妳們在走向死亡!
我笑笑:我沒有忘記。這又怎麽樣呢?生命害怕單調甚於害怕死亡,僅此就足以保證它不可戰勝了。它為了逃避單調必須豐富自己,不在乎結局是否徒勞。
哲學家和他的妻子
哲學家愛流浪,他的妻子愛定居。不過,她更愛丈夫,所以毫無怨言地跟隨哲學家浪跡天涯。每到壹地,找到了臨時住所,她就立刻精心布置,仿佛這是壹個永久的家。
"住這裏是暫時的,湊合過吧!"哲學家不以為然地說。
她朝丈夫笑笑,並不停下手中的活。不多會兒,哲學家已經舒坦地把身子埋進妻子剛安
放停當的沙發裏,吸著煙,沈思嚴肅的人生問題了。
我忍不住打斷哲學家的沈思,說道:"尊敬的先生,別想了,湊合過吧,因為妳在這世界上的居住也是暫時的!"
可是,哲學家的妻子此刻正幸福地望著丈夫,心裏想:"他多麽偉大呵……"
幸福的西緒弗斯
西緒弗斯被罰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頂,巨石就滾回山腳,他不得不重新開始這徒勞的苦役。聽說他悲觀沮喪到了極點。
可是,有壹天,我遇見正在下山的西緒弗斯,卻發現他吹著口哨,邁著輕盈的步伐,壹臉無憂無慮的神情。我生平最怕見到大不幸的人,譬如說身患絕癥的人,或剛死了親人的人,因為對他們的不幸,我既不能有所表示,怕犯忌,又不能無所表示,怕顯得我沒心沒肺。所以,看見西緒弗斯迎面走來,盡管不是傳說的那副淒苦模樣,深知他的不幸身世的我仍感到局促不安,
沒想到西緒弗斯先開口了,他舉起手,對我喊道:
"餵,妳瞧,我逮了壹只多漂亮的蝴蝶!"
我望著他漸漸遠逝的背影,不禁思忖:總有些事情是宙斯的神威鞭長莫及的,那是壹些太細小的事情,在那裏便有了西緒弗斯(和我們整個人類)的幸福。
詩人的花園
詩人想到人生的虛無,就痛不欲生。他決定自殺。他來到壹片空曠的野地裏,給自己挖了壹個墳。他看這墳太光禿,便在周圍種上樹木和花草。種啊種,他漸漸迷上了園藝,醉心於培育各種珍貴樹木和奇花異草,他的成就也終於遐邇聞名,吸引來壹批又壹批的遊人。
有壹天,詩人聽見壹個小女孩問她的媽媽:
"媽媽,這是什麽呀?"
媽媽回答:"我不知道,妳問這位叔叔吧。"
小女孩的小手指著詩人從前挖的那個墳坑。詩人臉紅了。他想了想,說:"小姑娘,這是叔叔特意為妳挖的樹坑,妳喜歡什麽,叔叔就種什麽。"
小女孩和她的媽媽都高興地笑了。
我知道詩人在說謊,不過,這壹回,我原諒了他。
罪犯
壹個老實漢子進城,正遇上警察抓小偷,被誤抓了起來。審訊時,法官厲聲喝道:"妳犯了什麽罪?從實招來!"
漢子答:"小的不曾犯罪。"
法官冷笑道:"妳不曾犯罪,為何偏偏抓妳,不抓別人?"
漢子無言以對,於是被定罪,判了壹年監禁。
刑滿釋放後,漢子回到村裏,依然老實種地。但他從此遭到了眾人的唾棄,連小偷見了也要朝他的背影啐壹口唾沫,罵道:"呸,罪犯!"
生命的得失
壹個嬰兒剛出生就夭折了。壹個老人壽終正寢了。壹個中年人暴亡了。他們的靈魂在去天國的途中相遇,彼此訴說起了自己的不幸。
嬰兒對老人說:"上帝太不公平,妳活了這麽久,而我卻等於沒活過。我失去了整整壹輩子。"
老人回答:"妳幾乎不算得到了生命,所以也就談不上失去。誰受生命的賜予最多,死時失去的也最多。長壽非福也。"
中年人叫了起來:"有誰比我慘!妳們壹個無所謂活不活,-個已經活夠數,我卻死在正當年。把生命曾經賜予的和將要賜予的都失去了。"
他們正談論著,不覺到達天國門前,壹個聲音在頭頂響起:
"眾生啊,那已經逝去的和未曾到來的都不屬於妳們,妳們有什麽可失去的呢?"
三個靈魂齊聲喊道:"主啊,難道我們中間沒有壹個最不幸的人嗎?"
上帝答道:"最不幸的人不止壹個,妳們全是,因為妳們全都自以為所失最多。誰受這個念頭折磨,誰的確就是最不幸的人。"
流浪者和他的影子
命運如同壹個人的影子,有誰能夠擺脫自己的影子呢?
可是,有壹天,壹個流浪者對於自己的命運實在不堪忍受,便來到壹座神廟,請求神允許他和別人交換命運。神說:"如果妳能找到壹個對自己命運完全滿意的人,妳就和他交換吧。"
按照神的指示,流浪者出發去尋找了。他遍訪城市和鄉村,竟然找不到壹個對自己命運完全滿意的人。凡他遇到的人,只要壹說起命運,個個搖頭嘆息,口出怨言。甚至那些王公貴族,達官富豪,名流權威,他們的命運似乎令人羨慕,但他們自己並不滿意。事實上,世人所見的確只是他們的命運之河的表面景色,底下許多陰暗曲折惟有他們自己知道。
流浪者終於沒有找到壹個可以和他交換命運的人。直到今天,他仍然拖著他自己的影子到處流浪。
白兔和月亮
在眾多的兔姐妹中,有壹只白兔獨具審美的慧心。她愛大自然的美,尤愛皎潔的月色。每天夜晚,她來到林中草地,壹邊無憂無慮地嬉戲,壹邊心曠神怡地賞月。她不愧是賞月的行家,在她的眼裏,月的陰晴圓缺無不各具風韻。
於是,諸神之王召見這只白兔,向她宣布了壹個慷慨的決定:
"萬物均有所歸屬。從今以後,月亮歸屬於妳,因為妳的賞月之才舉世無雙。"
白兔仍然夜夜到林中草地賞月。可是,說也奇怪,從前的閑適心情壹掃而光了,腦中只繃著壹個念頭:"這是我的月亮!"她牢牢盯著月亮,就像財主盯著自己的金窖。烏雲蔽月,她便緊張不安,惟恐寶藏丟失。滿月缺損,她便心痛如割,仿佛遭了搶劫。在她的眼裏,月的陰晴圓缺不再各具風韻,反倒險象叠生,勾起了無窮的得失之患。
和人類不同的是,我們的主人公畢竟慧心未滅,她終於去拜見諸神之王,請求他撤消了那個慷慨的決定。
孿生兄弟
生和死是壹對孿生兄弟。死對他的哥哥眷戀不舍,生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可是,生卻討厭他的這個弟弟,避之惟恐不及。尤其使他掃興的是,往往在舉杯縱飲的時候,死突然出現了,把他滿斟的酒杯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妳這個冤家,當初母親既然生我,又何必生妳,既然生妳,又何必生我!"生絕望地喊道。
"好哥哥,別這麽說。沒有我,妳豈不寂寞?"死心平氣和地說。
"永遠不!"
"可是妳想想,如果沒有我和妳競爭,妳的享樂有何滋味?如果沒有我同臺演出,妳的戲劇豈能精彩?如果沒有我給妳靈感,妳心中怎會湧出美的詩歌,眼前怎會展現美的圖畫?"
"我寧可寂寞,也不願見到妳!"
"好哥哥,這可辦不到。母親怕妳寂寞,才囑我陪伴妳。我這個孝子怎能不從母命?"
於是生來到大自然母親面前,請求她把可惡的弟弟帶走,別讓他再糾纏自己。然而,大自然是壹位大智大慧的母親,決不遷就兒子的任性。生只好服從母親的安排,但並不領會如此安排的好意,所以對死始終懷著壹種無可奈何的怨恨心情。
小公務員的死
某機關有壹個小公務員,壹向過著安分守己的日子。有壹天,他忽然得到通知,壹位從未聽說過的遠房親戚在國外死去,臨終指定他為遺產繼承人。那是壹爿價值萬金的珠寶商店。小公務員欣喜若狂,開始忙碌地為出國做種種準備。待到壹切就緒,即將動身,他又得到通知,壹場大火焚毀了那爿商店,珠寶也喪失殆盡。小公務員空歡喜壹場,重返機關上班。但他似乎變了壹個人,整日愁眉不展,逢人便訴說自己的不幸。
"那可是壹筆很大的財產啊,我壹輩子的薪水還不及它的零頭呢。"他說。
同事們原先都嫉妒得要命,現在壹齊懷著無比輕松的心情陪著他嘆氣。惟有壹個同事非但不表同情,反而嘲笑他自尋煩惱。
"妳不是和從前壹樣,什麽也沒有失去嗎?"那個同事問道。
"這麽壹大筆財產,竟說什麽也沒有失去!"小公務員心疼得叫起來。
"在壹個妳從未到過的地方,有壹爿妳從未見過的商店遭了火災,這與妳有什麽關系呢?"
"可那是我的商店呀!"
那個同事哈哈大笑,於是被別的同事-致判為幸災樂禍的人。據說不久以後,小公務員死於憂郁癥。
落難的王子
有壹個王子,生性多愁善感,最聽不得悲慘的故事。每當左右向他稟告天災人禍的消息,他就流著淚嘆息道:"天哪,太可怕了!這事落到我頭上,我可受不了!"
可是,厄運終於落到了他的頭上。在壹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中,他的父王被殺,母後受辱自盡,他自己也被敵人擄去當了奴隸,受盡非人的折磨。當他終於逃出虎口時,他已經身罹殘疾,從此以後流落異國他鄉,靠行乞度日。
我是在他行乞時遇到他的,見他相貌不凡,便向他打聽身世。聽他說罷,我早已淚流滿面,發出了他曾經發過的同樣的嘆息:
"天哪,太可怕了:這事落到我頭上,我可受不了!"
誰知他正色道--
"先生,請別說這話。凡是人間的災難,無論落到誰頭上,誰都得受著,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於死,就更是壹件容易的事了。"
落難的王子撐著拐杖遠去了。有壹天,厄運也落到了我的頭上,而我的耳邊也響起了那熟悉的嘆息:
"天哪,太可怕了……"
執迷者悟
佛招弟子,應試者有三人,壹個太監,壹個嫖客,壹個瘋子。
佛首先考問太監:"諸色皆空,妳知道麽?"
太監跪答:"知道。學生從不近女色。"
佛壹擺手:"不近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問嫖客:"悟者不迷,妳知道麽?"
嫖客嬉皮笑臉答:"知道,學生享盡天下女色,可對哪個婊子都不迷戀。"
佛壹皺眉:"沒有迷戀,哪來覺悟?"
最後輪到瘋子了。佛微睜慧眼,並不發問,只是慈祥地看著他。
瘋子捶胸頓足,淒聲哭喊:"我愛!我愛!"
佛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留瘋子做弟子,開啟他的佛性,終於使他成了正果。
附:《白兔和月亮》講解(周國平)
這篇寓言旨在說明,對於事物的審美態度和功利態度是不同的,甚至是互相排斥的。我們要能夠發現和欣賞對象的美,就不可抱壹種占有的態度。
開始的時候,白兔之所以會是“賞月的行家”,覺得“月的陰晴圓缺無不各具風韻”,就因為在她和月亮之間不存在壹種功利關系。這個時候,她的心態是輕松自由的,“無憂無慮”的。可是,在諸神之王宣布月亮歸屬於她以後,她與月亮之間的關系完全改變了,變成了壹種功利關系。在這種關系支配下,她的心態也由無憂無慮變成了患得患失。在她眼裏,月亮不再是大自然的美景,而是她的私有財產,她的全部心思集中在不讓她的財產遭到侵犯和損害,如何還能欣賞月亮的美呢?
對於美的本質,歷來有不同的解釋。不過,有壹個占上風的認識,便是認為美的欣賞和利益的計算是不相容的。在西方美學史上,德國哲學家康德最早提出,美感是無利害關系的快感。還有人用遊戲說和距離說來解釋美感,強調審美狀態是壹種遊戲狀態,審美主體必須與對象保持壹定距離,這些說法都蘊涵著無利害關系這壹觀點。中國的審美傳統主要來自道家,也是強調壹種“遊於物之外”的超脫態度和閑適心態。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遇事總是計算利益,貪圖占有,生活在焦慮之中,有些人則比較超脫,心胸寬闊,能夠真正享受生命的樂趣。所以,審美和功利不僅是看事物的兩種不同的眼光,而且也是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那麽,這篇寓言就不只是要解釋美感的性質了,它的更深的涵義是提倡壹種審美的人生態度。
不知道我的回答妳是否滿意?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