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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分析

談談詩歌的“理趣”

我國古代詩歌內容豐富,風格多樣。在琳瑯滿目的詩歌畫廊裏,有壹部分是以“理趣”見長而引人入勝的。比如蘇軾著名的七絕《題西林壁》寫道: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是壹首說理詩,但是它十分生動有趣。蘇軾以身處廬山為喻,說明了壹個非常深刻的道理:壹個人如果陷在某個具體的環境或事件之中,不能擺脫出來,那就無法全面、客觀地去認識這個環境和事件的真相,往往容易產生片面性和主觀性。後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幾乎成了大家所常用的成語典故。這就是我國古代傳統所說富有“理趣”的詩作。

“理趣”這個說法是宋人首先提出來的。包恢在《答曾子華論詩》壹文中說:“古人於詩不茍作,不多作。而或壹詩之出,必極天下之至精,狀理則理趣渾然,狀事則事情昭然,狀物則物態宛然。”(《敝帚稿略》卷二)包恢認為凡“狀理”好的詩,必能做到“理趣渾然”。“理趣”,顧名思義,是要說理而有趣。這個問題的提出,是和宋詩的特點有密切關系的。宋詩由於受理學泛濫和韓愈“以文為詩”的影響,與唐詩以抒情為主的特點不同,比較側重於說理。明代的李夢陽就說過“宋人主理”(《缶音集序》)的話。然而,過分強調說理,有可能使詩歌變得枯燥、乏味,產生概念化的缺點,甚至於損害和忽略了詩歌的形象思維特征,而以寫壹般理論文章的抽象思維方法去寫詩,其結果就會象宋代道學家以及受他們影響的某些詩歌壹樣,成為理學“語錄講義之押韻者”。那麽,怎樣才能使詩歌雖以說理為主,而又不違背藝術本身的特殊規律呢?這就要使詩歌中的理和趣相統壹,達到水乳交融的境界。所謂“趣”,是針對詩歌的藝術特征而說的,要求詩歌能夠感發讀者的審美趣味。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說:“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其實並非否定“理”,而是強調僅僅有“理”不能算詩,詩還必須有“趣”。

我國古代有許多文藝家都認為詩歌貴有“理趣”,而不能墜入“理障”或“理臼”。所謂“理障”和“理臼”,都是指說理詩中那些違背了藝術特殊規律、喪失了審美特性的作品而言的。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說:“程邵好談理,而為理縛,理障也。”這是說程顥、程頤、邵雍這些道學家的詩歌只有幹巴巴的理學說教,而缺乏美的形象。這壹點清人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曾引用杜詩和邵雍詩作過對比分析。他說:

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雲:“壹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

杜甫所寫是從具體的生活感受中所領悟出來的壹些道理。他在《後遊》詩中從山水勝景、花柳倩姿中體會到大自然是毫無私心的;在《秋野》詩中從水深魚樂、林茂鳥歸體會到必須有清明政治,百姓方能安居樂業;在《江亭》詩中從“水流”、“雲在”認識到自然界是按照自己的規律在運行的,懂得這壹點,那麽人們非分競爭的心思、飛馳的意念也都自然消失了。這些道理不是以抽象的概念、推理來表達的。可是象邵雍的詩則純粹是講理學教條,說明陽氣初動、萬物未生,必待陰陽二氣之和合方能產生萬物,這樣的詩毫無美的形象,顯然是墜入“理障”而無“理趣”之作。

不過,宋代多數詩人,包括壹些道學家寫的詩,也是註意到了詩歌中的“理”是應當有“趣”的。比如北宋的程顥曾贊揚石曼卿的兩句詩:“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是“形容得浩然之氣”的狀況的。(參見《河南程氏外書》時氏本拾遺)宋人吳子良《林下偶談》卷四中曾舉出南宋初年具有唯物主義傾向的理學家葉適的許多詩句,指出它們都是借助具體生動的形象來表達壹定“義理”的。如《送潘德久》、《丁少明挽詩》、《題王叔範自耕園》三首詩,都是在生動的形象之中寓以某種“義理”,這比抽象的說理,不僅可使讀者容易理解,也能體會得更深切。但是,宋詩中膾炙人口、理趣盎然的作品還不是這樣壹些近乎理學圖解式的詩歌。而是象我們前面所舉蘇軾的《題西林壁》之類的作品。也就是說,真正以“理趣”而為大家所喜愛又有高度藝術水平的,是那些善於通過具體、形象的描寫來揭示某種生活真理的詩歌。如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是蘇軾給他弟弟蘇轍的壹首詩,寫的是詩人回憶當年與弟弟進京應舉時路過澠池縣,借宿寺廟內,在寺壁題詩的往事。詩中前四句以雪泥鴻爪為喻,說明了壹個發人深思的人生哲理:由於世途坎坷,滄海桑田,變幻多故,早年的經歷、理想、抱負,有如雪泥鴻爪,回憶起來令人感慨萬千。這樣的詩乍壹讀來並不覺得是說理,但是仔細體會壹下,就會感到其中寓有很深刻的道理。

在宋詩中,有壹些完全是寫景詩或抒情詩,但其中往往也含有說理的成分,並且由於其寓理深刻又具有理趣,所以成為全詩的“警策”之語。比如陸遊的《遊山西村》壹詩寫道: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壹村。蕭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從全詩來說,這是壹首遊記般的描寫農村風光的詩歌。可是其中“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壹村”兩句,既是實景描繪,卻又包含著很深刻的道理。由於這兩句詩的深刻的哲理內容,使這首詩也被傳誦千古了。又比如蘇軾的《惠崇春江曉景》寫道: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從描寫春景來說,此詩亦無特別出色之處。然而“春江水暖鴨先知”壹句,則生動地寫出了壹個很普通的客觀真理:由於鴨子喜歡遊水覓食,故而能最先體會到春天的來臨,水溫的上升。它告訴我們:只有經常和某種事物相接觸,也最熟悉它的人,才能最敏銳地發現它的任何細微的變化。正是“理趣”使蘇軾、陸遊的這些詩中名句得到了家喻戶曉的廣泛傳播。

詩歌的“理趣”雖然主要表現在以生動具體的美的形象去表現特定的某個生活真理,但是也並不僅僅在此。有“理趣”的詩歌也不完全排斥“以理語入詩”。詩歌並不是絕對地不能寫“理語”,問題是要看這種“理語”在全詩中所處的地位和作用。如果它是和全詩的藝術形象和諧地統壹,而且也是它的壹個必要組成部分的話,那麽,這種“理語”不僅可以“入詩”,往往還是十分必要、不可缺少的。比如杜甫的名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有不少議論說理的內容。比如: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向太陽,物性固難奪。……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這些雖都是比較抽象的議論、說理,但是我們讀起來毫無概念化的感覺,反而覺得它非常真實、親切地展現了杜甫憂國憂民的崇高心靈世界。它是和全詩的整體形象緊密地結合在壹起的,是創造杜甫這個詩人自我形象的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之壹。

註重“理趣”雖是宋詩的重要特點,但它的淵源卻是很早的。袁枚《隨園詩話》卷三雲:“或雲:‘詩無理語。’予謂不然。《大雅》:‘於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大雅》中這兩句都是歌頌、贊美周文王的。上句見於《文王》,頌揚他奮發前進;下句見於《思齊》,說文王能虛心聽取臣民意見,采納諫言。在六朝有不少詩人以老莊玄學哲理入詩。玄言詩墜入“理障”,歷來是大家所否定的,但象陶淵明、謝靈運這樣有成就的詩人,也常在詩中表現“玄旨”,卻並不影響他們詩作的藝術水平。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說:“陶謝用理語各有勝境。鐘嶸《詩品》稱‘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此由乏理趣耳,夫豈尚理之過哉!”這話說得是有道理的。比如謝靈運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末尾四句全寫“玄理”:“慮淡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但這是詩人從對傍晚的山水風光中感受和體會到的,它和“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芰荷叠映蔚,蒲稗相因依”這樣優美、秀麗的景色描寫,不可分割地緊緊聯系在壹起。正如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評謝靈運《從遊京口北固應詔》壹詩時所說:“理語入詩,而不覺其腐,全在骨高。”所謂“腐”,即指墜入“理障”,而“骨高”正指有“理趣”。又如陶詩《飲酒》第十七首寫道: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

此詩後半亦純是說理,然亦不入“理障”,而有“理趣”。陶淵明講的是應當急流勇退,脫離黑暗官場,隱居田園的道理。它使前四句形象描寫的寓意更加鮮明,並且深化了。所以王夫之在《古詩評選》中稱贊這首詩是“真理真詩”,“說理詩必如此,乃不愧作者”。

唐代由於佛教的興盛,特別是禪宗思想的廣泛流行,使不少詩人常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禪理。以禪理入詩特別講究體現禪趣,而切忌堆砌禪語。沈德潛在《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鈔序》壹文中說:“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王右丞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松風吹解葦,山月照彈琴’;韋蘇州詩:‘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水性自雲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柳儀曹詩:‘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皆能悟入上乘。”他所舉的王維、韋應物、柳宗元等的詩例,都體現了壹種禪宗的空寂之旨,但又都是寓於生動的山水田園風光之中的。既有禪宗哲理,又有誘人的美的形象,是兩者的融合統壹。它和有些純以禪語寫的詩,如王維的《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中寫的“欲問義心義,遙知空對空。山河天眼裏,世界法身中”之類,就根本不同了。唐代自安史之亂以後,提倡儒學的思潮逐漸有所發展。杜甫在他的詩中就常以儒家義理入詩,到中唐隨著韓愈等提倡“文以載道”,更有所發展。所有這壹切,顯然對宋詩中“理趣”特色的形成和發展有著極為深刻的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說宋詩中的“理趣”正是對我國古代詩歌中“理趣”傳統的繼承和發揚。

寒砧讀後

對陶評價尚可,對謝則言過其實。謝詩眾所周知往往有玄言尾巴;陶詩也有玄言弊病,但是少得多了。

參考

1、《談藝錄》讀本前言之第二頁

2、葛兆光《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也談詩的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