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山區,即使是最為惡劣的窮山瘦水,也能生長柿子樹,柿子樹高傲地挺立在窮山溝裏,頑強的生命根須汲取山泉、雲霧,寬厚的葉片不放過轉山而逝並不慷慨的陽光,清冽的山嵐晝夜拂過枝幹,滋養出滿樹豐肥的果實,像燈籠壹樣掛在枝頭,點綴壹川秀色,給山裏人帶來了甜蜜和希望。我們很少看到刻意營造的柿子園,超市或街邊的水果攤上也難見到柿子的身影,柿子來到我們身邊更多是緣於自產或贈予,帶著樸實的甜味和濃郁的鄉情親情,。柿子以自然的形態存在於大山之中,任何人為的修理都是多余的,它不是野生卻也不必接受人們過多的關愛,卻能給予人類以慷慨的奉獻。
柿子的形狀應該是水果中最憨厚的,以至有人常用它來形容某些人的長相。我倒以為柿子那橫寬敦實的樣子讓人看了放心,就象北方山民表情簡約的面孔肌肉紮實的身板,給人安全感。這些年吃過不少南方過來的水果,感覺象南方過來的其他東西壹樣,新鮮新奇卻總不太實惠。南方的水果色彩艷麗果香獨特,吃來開胃兼開眼,卻壹律不實惠,或皮厚或核大,其間夾著少許果肉,初嘗美味不得不止吊人胃口。我們的柿子不是這樣的,它通身上下皆可食用,它沒有那麽多的說講,卻可以頂飯,吃壹兩個差不多就飽了。柿子也有落伍的壹面,在當今講究營養控制三高的飲食時尚下,它依然我行我素地張著葉子忙著吸收日精月華,把果實做成傻甜傻甜的,使許多人望而卻步,想說愛妳不容易。柿子是堅守的,不輕易改變自己,柿子知道,只有山溝的才是世界的.。
我對柿子的印象頑固地停止在那個年代和那些山民。早年家鄉來人常能從那個發黑的紫花布口袋裏掏出同樣發著黑色的稀罕物來:黑棗、核桃、柿子。其中以柿子花樣最多,稀軟的是爛柿子,堅硬的是柿子幹,最好吃的是黑油油頂著壹層白霜的柿餅。同樣的匱乏年代裏柿子帶來的甜使我對山區產生了瑰麗的想象,那裏的人們可以放開地吃柿子,還能有什麽比這更美好呢。壹個風雪之夜,也是來自家鄉的柿子來到家門前,那是壹老壹小的父子倆,拉著壹車垛裝到極限的柿子,他們從山裏來,拉著車已走過百裏,壹路上翻山過河,都要把柿子搬下車背過去,他們的目的地是南邊的壹個縣,還要走上百余裏,那裏盛產山藥,這壹車柿子拉到那裏幾乎能換回同等數量的山藥幹,差不多就夠這壹冬嚼了。我以我當時最高的廚藝為他們下了掛面,整整三斤清水煮面沒有任何鹵菜,被父子倆吃得了個幹凈。柿子與我的距離壹下子被拉近了,環繞在柿子周圍的浪漫光環在這兩個擁有壹整車柿子卻吃不飽飯的父子的狼吞虎咽中倏然消褪。柿子之於山民決不僅是水果,柿子承載著他們的生計,是他們能夠用來把緊巴的生活打理得不太緊巴的為數不多的手段之壹,也是他們走親訪友時為數不多的可以拿得出手的禮物。因此山民對柿子有著勝於指掌的了解,什麽樣的柿子能吃,什麽樣的柿要經過怎樣的加工儲存才能吃,什麽樣的柿子應歸為哪類,他們心裏都有壹本帳,早在青青的柿子掛在枝頭之時就已為它們安排好了歸宿。柿子身上至少負載了山民的相當份量的居家生活,至少承擔了兼有糧食、副食和文化娛樂的功用。任何壹種生長於貧瘠地區的植物,它對與它生存同壹空間的人都具有不只壹種的象征和意味,它的周身上下必定會被充分開發反復利用著,它以各種姿態和形式服務於人們的生活,改善人們的生活。柿子在山上就是這樣披載著期冀和矚望,與人類互施恩澤,***育後代,在進入交換領域並最終進入人們的消化道之前,在人類的手中轉變著令人眩目的存在方式。有壹種笑話,說是壹山民進城買表,在買了壹只鬧鐘後依照賣柿子的慣例要求搭給壹只手表,此說在眾多拿山民開涮的口頭小品中流傳最廣,我倒以為它至少從壹個側面體現了大山與柿子的淵源。柿子是屬於大山的,就象葡萄屬於吐魯番,椰棗屬於伊拉克,檸檬屬於西西裏。柿子之屬於大山是本原上的歸屬,是造化對這壹方水土的眷顧,鐘靈毓秀渾然天成,體現了某種帶有天意的成分。
今日的山民遠非他日可比,柿子早已退居或升格為純粹的副食水果,我十分清楚我的那絲柿子與山民的情愫充其量也只是懷舊情結吧。與山民進城務工同步的是柿子樹大面積地落戶平川。我曾在不止壹處優雅的院落裏見到它的身形了,不知為什麽那寬厚的樹葉累累果實竟喚不起壹縷鄉思。看到這些在異地他鄉生兒育女的家鄉樹,感情是很復雜的,那並不粗壯的樹幹,孤零地栽種於裝飾考究寸土寸金的袖珍小院子裏,沒有嵐氣的圍繞少了百草的烘托,不需在巖石縫隙中倔強求生,多了壹分雍容華貴少了抗爭命運的恢宏歷程,此樹非彼樹也。那些懸掛於枝頭的果實鮮艷依舊,卻更多成為了主賓們經過其下時炫耀打趣的話題,它們於這個家和這個主人已不再負載任何實質性的責任和義務了,可又有誰規定過柿子樹就壹定要活得那麽沈重那麽艱難呢。此時此地的柿子象個功成名就的山民,買了房子在城裏安然渡日了。在為人慶幸的同時我也替柿子松了壹口氣,它擺脫了傳統的重任,就象壹個小小年紀就扛起生活重軛的窮人家孩子,歷盡磨難完成大任後終於直起了腰,人們這時才看清這孩子長得還蠻出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