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奶奶最後壹眼，是她躺在花叢中，人生第壹次化了妝，塗了口紅，打了腮紅。我看著奶奶的臉，看了好久好久。她像睡著了壹般，平靜，安詳。我突然感覺，她好像還有呼吸，她的胸膛，似乎還在壹起壹伏。
我告訴媽媽。媽媽說，奶奶只是因為化妝，臉上帶著血色，讓我產生了錯覺。
走的前幾天，奶奶全身浮腫，皮下滲血滲水。年近90，她老人家的器官已全面衰竭，無法再吸收任何營養。“她太痛苦了，讓她安心走吧。”
是啊，奶奶壹路走好。
辛勞了壹輩子，不識字的您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裏日日百無聊賴，該到了尋求新生的時候。
這幾天，腦子裏老是回想起從前與奶奶的故事。
我想通過此文把它記錄下來，奶奶對於我來說，只是生命的消亡，而在我的記憶裏，她壹直都在，永遠不會消失。
1
我人生的第壹個十年是在家鄉度過的。那時候壹大家子壹起住壹棟樓，奶奶有四個孩子，組成了四個家庭，壹個家庭住壹層，奶奶住壹樓。
那應該是奶奶這輩子過得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我這輩子最天真浪漫的時光。
逢年過節或周末，全家20多人就會在壹樓聚餐，包餃子，炒粉。奶奶有自己獨創的包餃子方式，叫“花瓣餃子”，餃子餡兒是萬年不變的韭菜豬肉餡兒。
直到上初中，我才知道，原來餃子裏面還可以包別的餡兒。然而對於我來說，記憶中的味道，永遠是最好的。那時候，餃子皮是自己搟的，餡兒是用刀剁出來的，水是奶奶用柴火燒滾的。
大人都在忙活，還在上幼兒園的我和弟弟就搗亂，或者跟著哥哥姐姐們看《忍者亂太郎》，打羽毛球，騎自行車。
有時候，我們還在樓上玩。聽到奶奶或爺爺朝我們喊：吃飯啦！！！就蹦蹦踏踏地跳下來，迎著飯菜的香味。
2
奶奶有什麽好吃的，總會留著給我和弟弟兩個小饞貓。
久而久之，我和弟弟就開始纏著奶奶給我們好吃的。然而奶奶怎麽可能每次都庫存呀？
於是，奶奶開始學聰明了。她不主動給我們，而是在我和弟弟磨了她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從房間的角落中慢慢摸出壹包小餅幹，亦或是兩顆糖，這已經足夠吸引我和弟弟。
我已經不記得奶奶稍年輕時的臉了。但我知道，看著我和弟弟歡呼雀躍的樣子，奶奶應該也是快樂的。
有壹段時間，應該是媽媽禁止我們吃冷飲的時候，而我好想吃雪糕，就帶著弟弟磨了奶奶很久很久。她實在是沒辦法，只能給我們兩塊錢，讓我們壹人買壹支壹塊錢的雪糕。我和弟弟小心地呵護著我們的巨款——兩枚硬幣，快步走到小賣部。在掏出它們的時候，我轉眼壹想，我可以把壹塊錢掰成兩塊花呀，我們只買五毛的雪糕，就可以壹人吃兩支雪糕了！
錢是沒多花，雪糕卻是吃多了，被媽媽發現要生氣的。奶奶問我們錢是怎麽花的時候，我支支吾吾不敢說出來。倒是弟弟口快向奶奶炫耀我們的小聰明。奶奶氣得呀，拿起木棍作勢要打我們。終究還是沒下得了手。
3
奶奶膽子特別大。
樹上肥肥的青蟲，墻壁間隙嗖地鉆出來的大蜈蚣，從搟面杖爬出來的大蟑螂，總能怕我嚇個半死。而奶奶統壹應對方法就是：脫鞋，啪！快準狠，不加絲毫猶豫。
4
在我還有記憶的時候，奶奶的背上已經長了很多痣，經常弄得她癢癢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為啥。
所以，奶奶總是悄悄地把我叫到房間裏，讓我給她撓背。
“往上，再上點，對對對，就是那兒！哎~”
5
奶奶偶爾會帶上我去趕集，給我買好吃的大包子。
奶奶大大的手牽著小小的我，晃呀晃呀。
“妳說我要是把妳扔下了，妳會懂得自己回家嗎？”奶奶時常逗我。
“我才不信奶奶會扔下我呢！不要~”我小傲嬌地說，手卻拽緊了奶奶。
奶奶眼睛都笑沒了，露出壹口大白牙。
“小家夥這麽自信呀。”手也把我抓得更緊了。
6
奶奶的手，很軟很厚。我們家大概都遺傳了奶奶。爸爸的手很軟很厚，我的手也是。
大家都說這是有福氣的象征。
在她手指還靈活的時候，教過我做“姜手”，就是把手指都纏繞起來，在我看來，樣子更像“海螺”。
二十幾年的生命裏，我看著奶奶的手，從纏繞4個手指，到3個，2個，1個，到最後，她長長的指甲都需要我們幫忙剪掉。
奶奶的手依然很厚，只是不再軟了。
7
奶奶在老家壹樓養了雞。
我從不進去那兒，因為覺得好臭。但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雞兒生的熱乎乎的雞蛋。
很神奇的是，我們家產的雞蛋，幾乎都是雙黃蛋，大而修長。
所以，老弟吃家附近的蛋腸從來都是用家裏的雞蛋。小笨蛋邁著小短腿，兜裏揣著雙黃蛋，啪塔啪塔穿著拖鞋奔向他心愛的拉腸店。卻總是不小心壹個踉蹌，早餐與雞蛋俱毀，順便搭上他的衣服和下巴。然後，哭著回家，換衣服，再拿個蛋，小心翼翼地供著過去早餐店。
弟弟兒時最愛的就是雞蛋，可能也是因為家裏的雞蛋，真的很好吃。
8
隨著家裏的人陸續搬到大城市，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奶奶的憂傷。
奶奶最小的兒子——爸爸這壹家是最晚走的。
我記得，等待坐車去大城市的那壹天，我抱著心愛的洋娃娃，特別開心，坐在家門口那張號稱有幾百年歷史的荔枝木椅上。
隱約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尋著聲音進屋，奶奶紅著眼睛，壹見到我就哭著把臉背了過去。
我小小的心靈壹驚，這是我第壹次看到奶奶哭。雖然才三年級，卻也知道奶奶這是舍不得我們。我們壹個壹個地離開了奶奶，只留下她和爺爺孤單地在這壹棟老房子裏。我越想越心酸，越想越難過。
但孩子始終是要跟著媽媽壹起生活的。再心酸難過，也始終抵不過到壹個新環境的新鮮與興奮感。
9
再後來，我們和奶奶基本上是壹年見壹次面。
我不記得和奶奶見面的細節了。只記得，每次分別，奶奶都不願意出門送我們。她默默地待在廚房，對著炤臺，使勁地往裏放幹柴。柴被燒得劈裏啪啦響，奶奶齊肩短發，穿著小掛衫，坐在小板凳上，佝僂著腰，顯得孤單而落寞。
我知道，奶奶又哭了。
10
初二的時候，因為不習慣學校的夥食，我鬧了胃病。
爸媽把爺爺奶奶從家鄉接過來照顧我。
以前沒有和爺爺奶奶壹起生活過，不清楚，原來隔兩代的生活差距如此之大。我吃不慣爺爺做的飯菜，也住不慣到處是老鼠的房子，每天都希望逃離回另壹個家。
奶奶也不習慣沒有左右鄰裏嘮嗑的日子，每天只能對著電視從早看到晚。
有時候，她會進我房間，坐在床邊想和我聊聊天。但我卻不知道和她聊什麽，兩個人只能幹坐著。
現在想想，爺爺奶奶是放棄了自己大半輩子的生活環境，背井離鄉過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專門只為了照顧我。這是多大的犧牲啊……
而小小年紀的我，卻不懂得珍惜。
11
再後來，爺爺奶奶就壹直和我們生活在壹起。
奶奶是喜愛熱鬧的。她喜歡家裏的人多過來探望她，喜歡八卦家長裏短，喜歡壹大家子人都在壹起的感覺。
然而我們不可能天天陪著她。
所以，她的眼睛裏總是常常含著淚水，笑容越來越少。
12
醫生下達病危通知書時，說奶奶可能只剩3天的生命了，因為器官在逐步衰竭，她已經吸收不進任何營養，隨時有可能會走。
子子孫孫，無論手頭的事情多忙，都請假去醫院看她了。
奶奶已經沒辦法講話，但我知道，她感受得到的。我們在說話，難過，她都知道。
她很頑強地撐了兩周，於12月21日早上4點左右永遠地睡著了。
現在再想起奶奶，我只記得她被我們逗笑的樣子。
眼睛瞇成壹條縫，露出壹口大黃假牙，臉上壹道道皺紋，慈祥而可愛。
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很美的。
只是我們沒辦法壹直陪在她身邊，剝奪了她唯壹的快樂。
希望她下輩子能到壹個好人家，學會寫字，有很多很多興趣，能壹直壹直很快樂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