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這就是聞壹多所推崇的那種“想象性”的詩歌。不過,他想象的不再是晴空朗月、秋菊遍地,或者“夕陽裏綴滿蝙蝠的翅膀”,詩人的思想壹直向前推進,直到那人生的“末日”,他設想,當死神降臨的時候,壹切將是怎樣的。
先是對環境的想象。這是壹個深夜,氣溫下降,凝結在筧筒裏的露水淅淅瀝瀝,發出細微的聲響,仿佛那是在為又壹個生命的毀滅而哀嘆、而悲泣,由此給全詩籠罩上了壹層淒清的氣氛。“芭蕉的綠舌頭舐著玻璃窗”,“雨打芭蕉”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向來都是烘托內心愁怨的意象,這裏雖然沒有“雨”,但窗外有“哽咽著”的露水,照樣可以給人類似的暗示。而“綠”與“舌頭”相連,又讓人覺得那麽壹股猥劣、陰霾的氣氛。“芭蕉的綠舌頭”似乎化成了某壹個詭秘的怪物,它“舐著玻璃窗”,讓人生出許許多多的恐懼的聯想。以上這些景物基本上還是處於靜止狀態的,而原本也是靜止狀態的墻壁忽然間運動了起來,它們從四面八方緩緩後退,離垂死的“我”越來越遠,這壹景象更是給全詩增添了壹層怪異的色彩。當然,我們也可以認為,這是壹個垂死之人所產生的幻覺,但為什麽幻覺偏偏是“後退”而不是向前推進、向他擠壓過來呢?這便是與“我”的心理狀態有關了:“後退”以後的房間將變得尤為巨大,而“我”更顯得渺少、衰弱、孤立無援,這是詩人對“末日”狀態的設想:從孤獨中走來的人終將也在孤獨中歸去。“我壹個人填不滿偌大壹間房”,可見,“我”還是想“填滿”的,還是想活得富足、充實的,但畢竟只是“壹個人”啊!詩的第壹段渲染了壹幅淒清、怪異的“末日”景象,最後又浮現出了這樣互相對立的景象:壹個人、壹間房,自然環境紛紛退去,只余下孤零零的壹個人,來度過他最後的時刻。在那些得意揚揚、心曠神怡的時候,我們或許都不約而同地感嘆過“萬物皆備於我”的和諧,欣喜著“天人合壹”的佳境。但是,今天,在死亡即將降臨的時候,所有的和諧都被證明是虛假的和短暫的,在人的命運史上,刀戟橫亙,人與自然相沖突的景觀才是永恒的真實。誰說大自然會撫拍妳、保護妳,當最徹底的孤獨侵襲過來,紛紛退去的便是妳所在的生存環境!
詩人接著想象了自己。此時,他的心中肯定貯滿了辛酸和悲慟,幾十年堆積下來的冰霜包裹著他那本來就日漸冰涼的心房,那麽,仰天長嘯、號啕大哭,向蒼天訴說這命遠的不公正嗎?還是傲視這即將來到的死神,用最後壹點生命的能量同他作殊死的搏鬥呢?顯然,這都不是詩人的選擇,盡管他曾在過去的青春歲月裏作出過類似的選擇,但是現在終究已經精疲力竭了。命運就是命運,訴說有什麽用處?反抗死亡嗎?當人生本來就過分沈重、過分艱難的時候,死何嘗不是壹種解脫、壹種安慰呢?“為奴隸的母親” 站在生死的門限上想道:“煩悶,我將永遠,永遠結束了妳!”(參見《什麽夢?》)所以說,死神降臨之前,詩人滿心的寧靜,顯出壹種出奇的平和景象,沒有仇恨、沒有怨言、沒有煩躁,他“靜候著”死神的遠道而來,就象等待壹位久別的朋友、貴客。心房本來已經冰涼,那不要緊,再“燒上壹盆火”,讓這位可受的客人走進暖洋洋的房間。垂死的人升起的火也是怪異的:我用蛛絲鼠矢餵火盆,/我又用花蛇的鱗甲代劈柴。”這簡直是壹個“超現實主義”的鏡頭,“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塞進心房,又在那裏燃起壹盆爐火。我們該怎樣來理解這壹景象呢?我認為,其意義至少可以引出這壹系列的思考,他為什麽不用人間的引火之物?是因為這些東西都不復存在了嗎?對於這樣壹位孤苦伶仃的人而言,他是不是已經沒有能力取得這些東西了?在他“四圍堊壁”、窗外滿是露水、“綠舌頭”的房間裏,是否因為潮濕不堪而滋生了不計其數的蜘蛛、老鼠和斑斕的花蛇,而“我”只能用這樣的汙穢之物作燃料?而且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竟又被放在“心房”裏劈啪燃燒,這是不是又有點自虐的味道呢?或者以上這壹切現實境遇都是次要的、詩人就是為了突出了“末日”的詭秘怪異,他是用巫婆式的方式“靜候”死神的來到,即便如此,也足以見出“我”的心理狀態已經發生了異於常人的根本性的變化,──他等待死亡就如同巫士玩弄著他的遊戲!在這驚人的平靜裏,充滿了多少人生的深刻感受呀。
最後壹段想象著死亡的那壹刻。“雞聲直摧”,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當口,舊的生命該結束了,盆火燃盡,最後的“遊戲”玩完,不知不覺之間,死神吹來壹股陰風,時辰已到!“我眼皮壹閉,就跟著客人走。”死得這樣的輕松、灑脫、無牽無掛,他仿佛什麽也不想說,什麽也不留戀,什麽親人、朋友,什麽榮辱興衰,都根本不值壹提!這死的瀟灑未必就比不上生的輝煌!
為生的欲望所鼓動著的人並不都能如此殘酷地“想象”那“末日”的景觀,況且想象“末日”之時,聞壹多正當青壯之年!壹方面,這是他在留美之時受到西方現代主義詩歌影響的結果,是西方現代主義對人生終極的關懷開啟了聞壹多的“死亡意識”,讓他不時在生的中途遙想最後的“期限”,“末日”壹詞本身就顯示了西方文化對聞壹多創作的滲透作用。另壹方面,我們也看到,聞壹多又在詩中所盡力渲染的孤獨與灑脫也多多少少是他現實情緒的曲折反映——無論是在他作為“唯壹的愛國詩人”(朱自清語)的時候,還是在他作為壹位不討人喜歡的憤世嫉俗者,也無論是在他的社會關系或者其他什麽人倫關系當中,聞壹多那緊鎖的眉頭都不時表現出他內心深處“曲高和寡”的體驗,還有,這麽嚴肅、方正、絕無茍且的詩人分明也活得夠“累”的了,那麽,為什麽就不可以死得灑脫壹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