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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康遇見意中人時,在大學時代。他這樣形容自己的愛人:我最喜歡大學妳瘦瘦的,行動時如弱柳扶風,壹走路身上九道彎,千嬌百媚,春天在妳身上拴根繩都能當風箏放。
多溫暖且俏皮的話,若不是歡喜極了,又豈能寫得出呢?他不壹定要輪廓俊美,不壹定要舉止清落不凡,可壹遇見他,便是春山噤,壹想起他,便是百花時。之後,變成壹個如履薄冰的人,變成壹個極其知足常樂的人。誰讓他天賦異稟,誰讓他千嬌百媚,誰讓他、恰到好處。
他眼裏的南康,也是可愛溫存的。初時,他說:“這個人啊,幼稚、任性、孩子氣、無法無天,七十歲也長不大。”說出這話,壹定是半帶笑,眼尾挑起來,如綠蘿的嫩芽。然後瞥壹眼南康,正咧著笑,怒目圓睜,越發得意。
每每被初遇觸動,沒有草長鶯飛,沒有煙絲醉軟,卻在剎那之間,天地露出最可愛的神色。荒蕪皸裂的土地,也能噴薄出淺紫深白的煙雲。馬頔也唱:他說妳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不及他第壹次遇見妳。
自此後,心如雙飛燕,銜泥巢君屋。大抵如此。
人與人之間的吸引,從來都是不由分說的。可他拒絕,世俗眼光淩厲,南康為擺脫境地,在外租房,避而不見。那段時間,南康寫:日夜顛倒的習慣就是在那時養成的,心中的思念愁苦無處可泄,經常是睜眼到天亮,聽著屋外雨點滴滴答答地打在屋檐,想著自己怎會落到今天這種境地。越是不見,越是想見。越是想見,越是不敢。
想而不敢,大多數時候,不是不夠勇敢,只是怕對方心有負累。見並沒有什麽了不起,只是若他皺眉、仿徨,豈是自我磨折又償得了的?南康也是害怕的,長久獨居,思念拋棄於蠻荒之地,都可以肆意瘋長。若是見面,又怎麽安之若素?就連夢得都說: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他始終在對岸,壹如神袛,哪怕零落殆盡,也是舍利。
思念是無法消亡的,壹如原上的離離春草。與自己的口頭之約,不過是壹把徒勞的鐮。這些淺薄的道理,早該明白了。
那段時日,南康久病不愈,日漸消瘦。所有人都勸他回校居住,調養身體。而對方,終於在對峙中敗下陣來。他說:“左右不過是壹輩子,為什麽不找個過得去的?”這,是他對南康的回答。
入夜,宿舍壹片沈寂,眾人入睡。南康在睡夢中,輕聲喚他的名字。後聽他在迷迷糊糊中答應,南康心滿意足,翻身繼續睡去。
南康說:未來會怎樣,沒有人知道。但因為身邊這個人,所以有勇氣繼續,不安著、幸福著。
能說出這樣話的人,是幸福的。有個人,他願意與妳,走壹段禁區的路,至少,他牽了妳的手。可曾經啊,卻有人和我說:“我喜歡他的那幾年,他說是壹生中,最為黑暗的時光。”他說出這些話,轉過頭去,緩緩踱步。我楞了幾秒,快步走上前去,下意識挽過他的手,緊緊的。
王爾德說:“我向妳打開我的心,我把妳的悲哀也變成我的悲哀,以為這樣也許能幫助妳承受住那種悲哀。”可是後來,悲哀成了痼疾,妳的,我的。心也沒能關得上。風聲鶴唳,壹潰千裏。
2
南康壹直說,那幾年的歡愉時光是偷來的,偷壹些是壹些。所以事無巨細地記下來,並命名為《浮生六記》。那夜,南康佯裝睡熟,他將其輕輕抱到床上,卻看到南康偷偷地笑。他也笑起來,不無鄙夷地說:“看把妳美的。”
南康讓他減肥,他乖乖做了,卻半夜起來,壹只手拿著番茄,壹只手拿著蘋果哢嚓嚓在啃,都是他不怎麽愛吃的水果。南康寫:看見我出來,他不好意思壹笑,說:“吵醒妳了?”我心裏酸酸的,拿過西紅柿放回冰箱,給他煮了碗面,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完。
壹字壹句,瑣碎非常,南康碎碎念般寫出來,用最溫柔細膩的筆觸。林夕寫過壹句話,若在快樂時還想著今生無法忘記,那往往是壹種不詳的征兆。
也許,南康不該將其命名為《浮生六記》。沈復在風流諸事後,不無悲淒地落筆:當日渾閑事,而今盡可憐。
他,終是沒能堅定地牽住南康的手。他們壹起走過了大學,到踏入社會,雙方父母催促婚姻之事。他們偶爾也會爭吵,他怒氣沖沖摔門而去,獨留南康壹人。
白日,他們出門,總不敢多親昵。舊日在校園,同學間勾肩搭背慣了,壹入社會,總受人註目、背後指點。他是在工作中努力奮鬥的人,流言蜚語總是不利。所以,很多委屈,南康也忍下了。
明明是觸手可及的愛人,卻連街巷牽手都是奢侈。他走後,南康沈默著寫下:聽到開門關門聲,我沒張開眼睛,只是在想,如果可以,我壹點都不想喜歡上妳。找個女孩子,光明正大地手牽手走在人前。可是,沒人給過我機會。第壹次喜歡壹個人,就喜歡上了妳。
南康不是沒有努力過啊,他拼命想喜歡上壹個女孩子,晚上與她打電話,像所有情侶看起來那般纏綿。卻在那晚淩晨,南康看到他突然爬起來,點了壹根煙。
“透過蚊帳看著他的背影和壹明壹滅的煙頭,眼淚就那麽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不敢放聲,只是壹哽壹哽的,既委屈又傷心。第二天,和她分了手。”
沒人給過我機會。第壹次喜歡壹個人,就喜歡上了妳。
3
那個人,還是要結婚了。他選了壹個艷陽高照的日子,與壹個女子,說了***度余生的話。南康終是沒有勇氣去。唯壹知道內情的大學朋友,千裏迢迢來陪他。
“壹直壓抑忍耐,努力裝作若無其事,情緒總是灰的,成了習慣,已經沒有辦法痛痛快快大聲哭出來,只是眼淚不停地向外湧,哽住了喘不過氣,對他說:‘我好難受。’”
南康的愛人,他曾經不懼壹切,想走到白發蒼蒼的人,就這樣,成為筆下深情而又蒼白的“老公”。那壹聲聲,壹字壹字敲打下來,終只成了壹個茍延殘喘的稱謂。
那些人雲亦雲的倫理,兵不血刃。無論走到哪裏,風刀霜劍始終銷不成日月之光。南康不過是壹個柔軟而敏感的少年啊,只是壹個向往光明的、孤獨寂寞的孩子。
南康只是普通地、小心地愛著壹個人,有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小小心願,愛著壹個奉為無價之寶的靈魂。又怎麽、忍心苛責?
“號啕大哭的悲傷,欲訴無言的淒慘,木然失語的哀痛,所有這些靈魂的磨難,我都壹壹品嘗過了。”王爾德在獄中寫下這句話。
淚如雨下。
4
“我等妳到三十五歲,如果到那時妳還不來,我就去找別人了。”南康給他發出了消息。那壹年,南康二十八歲。經歷了七年的感情,鐘情、逃避、相愛、爭吵,分分合合。直至,他另娶旁人,燕爾新婚。
這壹切,南康在淚水中,也都壹壹溫故了。他也曾有舉案齊眉、承歡膝下的心願,為了自己的愛人,也都不止壹次地舍棄了。到頭來,壹身荊棘,和壹條永遠都走不到頭的路。
曾經,南康感慨地說:“萬壹哪裏出壹點錯,我就遇不到妳了。”他只是笑著,推推南康的腦袋,笑他胡思亂想,然後不在意地說:“就是沒有妳,我也會遇上別人,說不定比妳還好。”
有沒有南康好,冷暖自知。我知的是,天下間,只此壹人為他寫了壹本冊子,傾盡了溫若春陽、清若湖水、皎若山月的心意。並視若珍寶地,取名為《浮生六記》。
沈復說:情深不壽,壽則多辱。
那夜,南康萬念俱灰,壹縱身,入了湘江。他不是王爾德,不能在獄中參透愛與美,悲與喜。他只是壹個幼稚、任性、無法無天,七十歲也長不大的孩子。在最初,他的愛人也已經知道了。
最後,南康哽咽著寫:我不無辜,可是我也沒有罪。我只不過是喜歡著壹個人。
別說了,別說了。我明白,我懂,我了解。
回首間,幾度歡笑昨夜天。而如今,未到晨鐘夢已闌。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