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辦方為它制造了壹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在前方放置了壹張長凳。但妳其實無法坐在這張凳子上,安靜地與這幅畫對視壹會兒。面前熙熙攘攘人頭湧動、不斷有人過來對著它拍照,而這間70多年前紐約午夜街頭極其冷清的餐廳,亮著昏黃的光,和這擁擠、嘈雜和扭曲的場面,形成古怪荒唐的對照。顯然,擁擠到它面前的人們,都為從它身上見識大眾確認的著名畫作而興奮著…
而我,站在那裏,整個人被霍珀的孤寂空間籠罩著,但覺空氣被抽空,耳邊寂靜無聲,心下壹片茫然,而後悄無聲息地,孤獨情緒慢慢包抄上來,漸漸陷入虛空。
■《夜鷹》
在壹個深夜營業的餐館裏,畫作中央背對觀眾的顧客,獨自壹個坐在吧臺前,是否令妳想起獨自壹人吃晚餐的寂寞?在《Nighthawks夜鷹》中,人們溝通的缺失達到了頂峰。目不斜視的女郎和緊閉雙唇、略微疲憊的男士。或許妳還沒有聽說過“愛德華·霍珀(Edward Hopper)”這個名字,但妳應該見過他的畫。霍珀喜歡用張揚的色塊和對比的光影,但表現的卻是生活中無可排解的冷峻、孤獨以及疏離。
愛德華·霍珀(1882-1967)是美國著名寫實主義畫家,以油畫最受歡迎,水彩和版畫也備受推崇。霍珀以獨特的視角描繪了美國現代生活,擅於捕捉都市人日常中寂寥的片段,構圖精巧,畫面仿若電影截圖或舞臺劇場景。
按照霍珀的創作記錄記載,這幅畫作之所以取名為《夜鷹》,源自在創作過程中霍珀夫婦對中間這位戴禮帽的男子取的綽號,將這位有著壹個喙狀鼻子的男士稱做“夜鷹”,他們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這壹形象的誕生過程——男子夜鷹穿著深色西裝,鋼灰色帽子,黑色帶子,藍色襯衫(幹凈)拿著香煙(Man night hawk in dark suit, steel grey hat, black band, blue shirt (clean) holding cigarette)...
據記錄描述,《夜鷹》具體完成時間是1942年1月21日,霍珀用了壹個半月緩慢地完成了這幅畫作。
如此推算,這幅畫作應該是在1941年年底開始動筆。而那正是美國被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關鍵時間—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海軍突襲夏威夷美軍基地珍珠港以及在瓦胡島上的飛機場,太平洋戰爭由此爆發。
此時的歷史,已經變身為壹頭狂暴咆哮的龐大怪獸,但霍珀並沒有為我們描繪這兇悍的場面,也沒有塗畫當時戰火的硝煙,霍珀僅僅在畫布上描繪了壹個寂靜時空,讓我們看清了那時大背景下紐約的孤寂、焦慮、冷漠和百無聊賴。
整幅畫作中的情節、人物、構圖、色彩都顯得極其冷靜,透著巨幅的玻璃,我們所看到了這幾位顧客和侍者,他們之間原本可能毫無關系,但在此刻同處於這壹空間,像是被放置,或者被囚禁在壹個巨大空曠的魚缸裏。而跟隨畫家的視覺,我們的目光順沿劃過餐廳,又停留在心不在焉的人臉上,就像我們是另壹個生物,註視著這幾位孤獨人類。
■霍珀的特征
典型的霍珀畫作風格包括以下壹些特征:選擇生活中常見場景的壹個角落,比如加油站、電影院、咖啡館、火車車廂等等;采用銳利的線調和大幅的塊面;奇異的極不自然的人造燈光…他還經常用水平的道路或者鐵軌、站臺,建構畫面的空間,以此強調觀眾和畫面的距離。
愛德華·霍珀師承了垃圾桶畫派(Ashcan School)的精神領袖羅伯特·亨利(Robert Henri),他的創作生涯縱貫20世紀前半期的美國,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從進步時代到咆哮的20年代,然後是迷惘的壹代(Lost Generation)再到二戰後垮掉的壹代(Beat Generation)等社會、哲學、文學思潮。
霍珀的畫作主題,則經歷了從農村到城市的變遷。其筆下的美國城市,並不像幾十年前亨利或者貝洛斯等等垃圾桶畫派前輩們所描繪的那種臟、亂、差的感覺,在霍珀的畫作中,無論是工廠、加油站,還是城市街道的某個角落,其建築與空間都顯得幹凈,整潔,但這種整潔中都透露出壹種深入骨髓的冷清,他所制造的憂郁氛圍、落寞情調就像工廠中制造出來的水泥模型壹樣精確,那些光線與陰影鋒利得如刀壹樣,切割著時間,讓畫面中的人,在現代城市中顯得彼此隔閡,因而孤獨並無奈。
■孤獨的詩意
為什麽眾多不同的人,面對霍珀的畫作卻有著同樣的感動?
美國普利策詩歌獎得主、桂冠詩人馬克·斯特蘭德在霍珀那裏看到壹個似曾相識的世界:“ 常常感到霍珀繪畫中的那些場景,是我自己過去曾經歷過的”,“總是被拋置於壹個完全由情緒和感覺所主導的虛像空間”,被壹股莫名的張力所引導,在畫作面前神遊,但在最後卻只見“自己與自己相遇”。
在他的畫裏,世界是寂靜的,每個人都是壹座沈默的孤島,帶著天然屏障,彼此孤立。霍珀只在乎短暫的瞬間,他把生活的碎片用大塊色調填充,不做解釋,也不刻意建立關系。他只負責描繪出此前與此後可能發生的色調,是色調不是內容,只暗示不做描述。人和人之間存在壹種模糊、曖昧又彼此疏離的關系,眼神從不聚焦,卻聽得見彼此的鼻息,而只有畫面上深深淺淺的光線都從低角度斜長射入,留下滿室濃烈的影子,幹凈清朗、寂靜透亮,彌漫著壹種緘默、疏遠的氣息。
我們常常可以在霍珀的畫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無論是在咖啡廳形單影只的落寞身影、在辦公室心系遠方、獨自在家發呆、抑或身處鬧市友人相伴卻倍感寂寥,我們多多少少都曾有這樣的孤獨的體驗。
Gas (1940) 表情不明確的人物,似獨自苦惱而不想面對他人。而場景裏的荒野,自然陰郁,彌漫著沈重和憂心忡忡。
Hotel Window (1955) 不論是誰,總會曾經壹個人在房間凝視窗外思考。而這個坐在大大觀景窗前的女人,似乎陷落在某種期待裏,其目光的落點未知,更顯茫然。
Automat (1927) 獨自壹人沈思的咖啡時光,可能是個整理思緒的好機會,而這個女人可能在想些什麽?
Room in New York (1932) 即使處在同壹個空間,人物之間貌合神離,互不交流,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心事。
Chair Car (1965) 在車廂裏,陌生人冷靜地正在閱讀著她的書籍,妳卻不會有勇氣主動跟她聊天。
觀者可以感受到畫中的場景是幾近無聲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人和空間,畫裏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意義,每對夫婦與情侶大都陷入了無以為繼的空白和沈默。
■孤獨的畫風
霍珀的畫面為何能給人帶來如此寂寥的孤獨感?這不光是藝術家本身的憂郁氣質產生的清冷情緒,還要有適當的繪畫語言和技巧來讓畫面效果達到最佳狀態。
□構圖:
以下面幾幅作品為例,在大構圖上呈水平式和垂直式構圖,整個畫面格調被確定下來,形成主要的穩定的格局,這種穩定也能體現出氣氛的凝重感。在沒有人物出現的街景畫當中,整個畫面平整的結構所烘托出的氣氛,就會給人壹種寂寥感,在這個有序的世界裏,並不能更多地做壹些多余的事情。
除了正方形和長方形之外,他的畫作中還有很多的三角形、圓形。它們多以光影和暗部形式來呈現,畫中的三角形通常呈銳角,在情感上就表達壹種尖銳,會使人精神緊繃,進入焦躁的狀態。在表面沈穩的建築下,隱藏著許多銳角的光影,暗示平靜的生活只是壹個表面,而潛藏在深處的,則是焦躁不安。三角形配合斜線的光影切割著矩形的形狀,而貫穿畫幅的斜線,通過解構畫面又讓畫面重整起來,對立又統壹地將無序整合成有序。
□色彩:
霍珀在顏色的選取上大量地使用冷色,如深藍、青綠等。這些深沈的顏色讓整個畫面籠罩著壹股凝重的氣氛,由於大面積使用又冷又暗的顏色,顯得畫中的人物承受著壹種無形的壓力,如在《夜鷹》中,除了房間裏的燈,漆黑的環境將人們包裹起來。即便在光亮上的顏色選取,也選用偏冷的檸檬黃,或者添加足夠多的白色,人物浸泡在這樣慘淡的光源裏,更能凸顯人物的無力感。
霍珀畫面裏的沮喪無助感和他所用顏色的純度有也有著非常直接的關系——低純度的畫面,在視覺上給人縹緲、空虛、郁悶的感覺。在這樣灰蒙蒙的畫面裏,我們的眼睛就會失去了可以對焦的點,壹瞬間就能迷失在畫面營造的空洞的空間裏,沈浸在這安靜的空間裏不想走出來。仿佛給人壹種解脫,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無形的壓力。
□人物:
霍珀表現的人物通常沒有多余的動作,基本上所有的人都低著頭,顯得無奈和頹廢,在表情不是很分明的情況下,肢體語言是最能說話的壹種方式,在霍珀畫面裏的人物都是壹副惆悵的調調,大家都在這冷冷的城市壹角,各自思索著…就算畫面中出現不止壹個人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也是被切斷的、沒有語言交流、沒有肢體的交流,大家各自沈浸在自己的失落中,呈現出壹種對外界的漠不關心,在空洞的空間裏,沒有感情的交流,這樣的環境,巨大的孤獨感油然而生。
■那年秋天,我不斷地重溫著霍珀的作品,它們深深地吸引著我,仿佛我是囚徒,而它們是那高墻透進來的壹道光。雖然霍珀的畫作描繪憂傷,但欣賞這些畫作本身卻並不令人憂傷—也許,因為它們讓我能夠從中發現自己的憂傷和失落,從而認識到並非自己壹個人受到這些憂傷的折磨和困擾,就像當我們憂傷之時,恰好是那些沈靜的書籍最能賦予慰藉、那些緩慢的電影最能給予抒懷。
冷暖自知,安之若素,孤獨才是人生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