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園田居
陶淵明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ài)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其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時復虛裏人,披草***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以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xiàn)至,零落同草莽。其三 歸園田居(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hè)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其四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余。壹世棄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其五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雙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編輯本段註釋譯文其壹1、註釋⑴適俗:適俗韻:適,指逢迎、周旋;韻,是指為人品格、精神氣質。所謂“適俗韻”指的是逢迎世俗、周旋應酬、鉆營取巧的那種情態。[2]⑵塵網:官府生活汙濁而又拘束,猶如網羅。這裏指仕途、官場。⑶三十年:吳仁傑認為當作“十三年”。陶淵明自太元十八年(三九三)初仕為江州祭酒,到義熙元年(四○五)辭彭澤令歸田,恰好是十三個年頭。⑷羈鳥:籠中之鳥。池魚:池塘之魚。鳥戀舊林、魚思故淵,借喻自己懷戀舊居。⑸南野:壹本作南畝。際:間。⑹守拙:守正不阿。潘嶽《閑居賦序》有“巧官”“拙官”二詞,巧官即善於鉆營,拙官即壹些守正不阿的人。守拙的含義即守正不阿,可解釋為固守自己愚拙的本性。⑺方:讀作“旁”。這句是說住宅周圍有土地十余畝。 歸園田居⑻蔭:蔭蔽。⑼羅:羅列。⑽曖曖:暗淡的樣子。⑾依依:形容炊煙輕柔而緩慢地向上飄升。[2]⑿這兩句全是化用漢樂府《雞鳴》篇的“雞鳴高樹顛,犬吠深宮中”之意。⒀戶庭:門庭。塵雜:塵俗雜事。⒁虛室:閑靜的屋子。余閑:閑暇。⒂樊:柵欄。樊籠:蓄鳥工具,這裏比喻仕途、官場。返自然:指歸耕園田。這兩句是說自己象籠中的鳥壹樣,重返大自然,獲得自由。2、譯文少年時就沒有迎合世俗的本性,天性原本熱愛山川田園生活。錯誤地陷落在官場的羅網中,壹去十三個年頭。關在籠中的鳥兒依戀居住過的樹林,養在池中的魚兒思念生活過的深潭。到南邊的原野裏去開荒,固守愚拙,回鄉過田園生活。住宅四周有十多畝地,茅草房子有八、九間。榆樹、柳樹遮掩著後檐,桃樹、李樹羅列在堂前。遠遠的住人村落依稀可見,村落上的炊煙隨風輕柔地飄升。狗在深巷裏叫,雞在桑樹頂鳴。門庭裏沒有世俗瑣雜的事情煩擾,空房中有的是空閑的時間。長久地困在籠子裏面,現在總算又能夠返回到大自然了。其二1、註釋人事:指與人交結往來。鞅:馬駕車時頸上的皮帶。這句是說居處僻陋,車馬稀少。曲:隱僻之地。墟曲:猶鄉野。披:撥開。2、譯文鄉居少與世俗交遊,僻巷少有車馬來往。白天依舊柴門緊閉,心地純凈斷絕俗想。經常涉足偏僻村落,撥開草叢相互來往。相見不談世俗之事,只說田園桑麻生長。 歸園田居我田桑麻日漸長高,我墾土地日漸增廣。經常擔心霜雪突降,莊稼雕零如同草莽。其三1、註釋南山:指廬山。稀:稀少。興:起床。荒穢:形容詞作名詞,指豆苗裏的雜草。穢:骯臟。這裏指田中雜草荷鋤:扛著鋤頭。荷,扛著。晨興理荒穢:早晨起來到田裏清除野草。狹:狹窄。草木長:草木叢生。長,生長沾:(露水)打濕。足:值得。但:只.願:指向往田園生活,“不為五鬥米折腰”,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汙的意願。但使願無違:只要不違背自己的意願就行了。違:違背。2、譯文南山下有我種的豆地,雜草叢生而豆苗卻稀少。早晨起來到地裏清除雜草,傍晚頂著月色扛著鋤頭回家。道路狹窄草木叢生,夕陽的露水沾濕了我的衣服。衣服沾濕了並沒有什麽值得可惜的,只要不違背自己的意願就行了。其四1、註釋去:離開。山澤:山川湖澤。浪莽:放縱不拘之意。試:姑且。披:分開。撥開。榛(zhen針):樹叢。荒墟:荒廢的村落。丘隴:這裏指墳墓。依依:隱約可辨的樣子。殘朽株;指殘存的枯木朽株。借問:請問。采薪者:砍柴的人。此人:這些人,指原來居住在這裏的人。焉:何,哪裏。如:往。 歸園田居歿(mo末):死。壹世異朝市:意思是說,經過三十年的變遷,朝市已面目全非,變化很大。這是當時的壹句成語。壹世:三十年。朝市:朝廷和集市,指公眾聚集的地方。幻化:指人生變化無常。《列子。周穆王》:“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空無:滅絕。郗超《奉法要》:“壹切萬有歸於無,謂之為空。”2、譯文離別山川湖澤已久,縱情山林荒野心舒。姑且帶著子侄晚輩,撥開樹叢漫步荒墟。遊蕩徘徊墳墓之間,依稀可辨前人舊居。水井爐竈尚有遺跡,桑竹殘存枯於朽株。上前打聽砍柴之人:“往日居民遷往何處?”砍柴之人對我言道:“皆已故去並無存余。”“三十年朝市變面貌”,此語當真壹點不虛。人生好似虛幻變化,最終難免抿滅空無。其五1、註釋⑴從內容上看,此詩似與上壹首相銜接。詩人懷著悵恨的心情遊山歸來之後,盛情款待村中近鄰,歡飲達旦。詩中雖有及時行樂之意,但處處充滿純樸之情。⑵悵恨:惆悵煩惱。策:策杖,拄杖,這裏作動同用。崎嶇:地面高低不平的樣子。歷:走過。棒曲:樹木叢生的曲折小路。⑶濯(zhuo濁):洗。⑷漉(lu鹿)酒:用布過濾酒。濾掉酒糟。近局:近鄰。⑸日入:太陽落山。荊薪:燒火用的柴草。⑹苦:恨,遺憾。天旭:天亮。2、譯文獨自悵然拄杖還家,道路不平荊榛遍地。山澗流水清澈見底,途中歇息把足來洗。濾好家中新釀美酒,烹雞壹只款待鄰裏。太陽落山室內昏暗,點燃荊柴把燭代替。興致正高怨恨夜短,東方漸白又露晨曦(xī)。編輯本段詩歌鑒賞其壹陶淵明深感自己周身的社會是充滿著物欲與名利之爭的,而他懷揣著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心態,選擇歸隱山林,《桃花源記》和本文章都流露了作者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皈依田園,追求自由的生活理想。其二本篇是 《歸園田居》 第二首,著意寫出鄉居生活的寧靜。先是從正面寫“靜”。生活在偏僻的鄉村,極少有世俗的交際應酬,也極少有車馬貴客造訪。正因為沒有俗事俗人打擾,所以“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那虛掩的柴門,那幽靜的居室,已經把塵世的喧囂俗念都遠遠地隔絕了。不過,柴門也有敞開之時,詩人“時復墟曲中,披草***來往”,常與鄉鄰們***話桑麻。然而在詩人看來,與純樸的農民披草來往,不是世俗的“人事”; ***話桑麻,也不是 “雜言”。與充滿機巧虛偽的官場相比,這裏別有洞天。 ——這是以外在的“動”寫出內在的“靜”。鄉村生活也有它的喜樂悲歡。“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令人喜悅;同時又“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然而這壹喜壹懼,並非“塵想”雜念。 相反,這單純的喜懼表示著鄉居勞作使詩人的心靈明凈了,感情淳樸了。——這是以心之“動”來進壹步展示心之“靜”。詩人或從正面說,或從旁說,讓讀者去領略鄉村的幽靜和自己心境的恬靜。 元好問曾說:“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詩人在這衷正是描繪了壹個寧靜、純美的天地。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交代了勞作的地點:南山;勞作的成果:草盛豆苗稀;把“盛”與“稀”形成對比,寫出了作者不善勞作的特點,同時也寫出了勞作的艱辛。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交代了勞作的時間:壹整天;寫出了勞作的艱辛,“帶月荷鋤歸”寫出了勞動歸來的詩人雖獨自壹人,卻有壹輪明月相伴。月下,詩人扛著鋤頭,穿行在齊腰深的草叢中,的壹幅美麗的“月下歸耕圖”暗示了這種艱辛在作者眼裏是快樂的。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寫出了勞作的艱辛,為後文寫“衣沾不足惜”做鋪墊。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點明主旨:寫出了勞作的艱辛,但這種艱辛在作者看來是快樂的,因為向往田園生活,不為五鬥米折腰,不願與世同流合汙的意願沒有被違背,暗含了作者對田園生活的熱愛和對官場黑暗社會汙濁的批判,反映了作者高潔傲岸,安貧樂道,淡泊名利的精神品質。這首詩用語十分平淡自然。“種豆南山下”“夕露沾我衣”,樸素如隨口而出,不見絲毫修飾。這自然平淡的詩句融入全詩醇美的意境之中,則使口語上升為詩句,使口語的平淡和詩意的醇美和諧地統壹起來,形成陶詩平淡醇美的藝術特色。陶詩於平淡中又富於情趣。陶詩的情趣來自於寫意。“帶月荷鋤歸”,勞動歸來的詩人雖然獨自壹身,卻有壹輪明月陪伴。月下的詩人,肩扛壹副鋤頭,穿行在齊腰深的草叢裏,這是壹幅多麽美好的月夜歸耕圖啊!其中洋溢著詩人心情的愉快和歸隱的自豪。“種豆南山下”平淡之語,“帶月荷鋤歸”幽美之句;前句實,後句虛。全詩在平淡與幽美、實景與虛景的相互補襯下相映生輝,柔和完美。整體賞析詩篇生動地描寫了詩人歸隱後的生活和感受,抒發了作者辭官歸隱後的愉快心情和鄉居樂趣,從而表現了他對田園生活的熱愛,表現出勞動者的喜悅。同時又隱含了對官場黑暗腐敗的生活的厭惡之感。表現了作者不願同流合汙,為保持完整的人格和高尚的情操而甘受田間生活的艱辛。作者陶淵明其實寫的歸園田居是自己理想的故居。《歸園田居》五首是壹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其所以是如此,不僅在於五首詩分別從辭官場,聚親朋,樂農事,訪故舊,歡夜飲幾個側面描繪了詩人豐富充實的隱居生活,更重要的是,就其所抒發的感情而言,是以質性自然,樂在其中的情趣來貫穿這壹組詩篇的。詩中雖有感情的動蕩,轉折,但那種歡愉,達觀的明朗色彩是輝映全篇的。有的論者很樂於稱道淵明胸中的“無壹點黏著”,其實,“黏著”還是有的。即以淵明辭官之際寫下的《歸去來兮辭》而論,不也還有“奚惆悵而獨悲”之句嗎 就是說,他心中總還難免有壹絲惆悵之感的。真正純凈的靈魂不會是與生俱來的(盡管詩人壹再宣稱他“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而是在不斷地濾除思想雜質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澄澈的。正如壹個人不願觸及心中的隱痛那樣,詩人在《歸園田居》中也很不願意提及剛剛從其中拔脫的汙穢官場。“誤落塵網中”,就很有點引咎自責的遺憾意味。而“壹去三十年”,是指自己從29歲“投耒去學仕”,到41歲“我豈能為五十鬥米向鄉裏小兒折腰”而辭去彭澤縣令這宦海沈浮的十三年。然而,今天畢竟如願以償了,此刻的心情也就豁然,釋然了。“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其中洋溢著壹種故園依舊,“吾愛吾廬”的壹往深情。“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檐後榆柳樹影婆娑,濃陰匝地,習習清風平息了詩人心中的焦慮。眼前桃李花榮實繁,弄姿堂前,喚起詩人心中多少歡欣。詩人在同無知的草木交流著感情。極目遠眺,炊煙融入暮靄,側耳諦聽,依稀聽得犬吠雞鳴。眼前堆案盈幾的文牘案卷不見了,代之以心愛的“清琴”“異書”。嵇康把“人間多事,堆案盈幾”,“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與山巨源絕交書》)視為不堪為官的理由。詩人在這裏,也似在有意無意之間地用了“塵雜”這個字眼。他告訴我們,從前苦於應對“塵網”的壹切,都沒有,也不會再有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確有點兒“虛室”之感;但虛中有實,他重新開始了完全由自己來安排,支配的生活。“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久”與“三十年”相映,“樊籠”與“塵網”相映,“自然”與“性”相映,而以壹“返”字點明了“魂兮歸來”的樂趣。是的,官場消蝕了自己的半生,玷汙了自己的“清節”,而今天,苦盡甘來,詩人終於得到了欣慰的補償。是詩人出自肺腑的歡呼,終於脫出樊籠之束縛,像小鳥壹樣,重返山林,獲得自由,與官府生活告別。這結句是點睛之筆,與開頭呼應,集中表現了詩人高潔的誌向和對黑暗現實的不滿。全詩(其壹)以抒情為基調,兼有農村景物的描繪,且以“羈鳥”、“池魚”自喻,充分表現了詩人熱愛自由淳樸的鄉村生活、蔑視醜惡的官場生活的情懷。情景交融,語言樸實無華,對仗亦十分自然,讀者不僅能從詩中看到鄉村的田園、房舍、榆柳、桃李、聞到狗吠和雞啼,而且能看到壹位灑脫詩人對著這寧靜的田園景物,在吟唱“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的心聲。“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我看這兩句都應該倒過來理解:“為了罕見人事,我才來到野外,為著免於酬酢,我才住進了僻巷”。須知,這不是客觀的敘述,而是主觀的選擇啊。詩人從官場退居到“野外”,從“野外”退處到“窮巷”,“白日掩荊扉”,又冥坐室中,“對酒絕塵想”。層層防範,躲避塵世唯恐不遠,屏絕交遊唯恐不及,屏棄俗慮唯恐不盡。詩人是不是太孤寂了,以至有些不近人情呢 不,詩人仿佛要有意消除人們這種錯覺,而為我們展開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時復墟曲人,披草***來往。”他雖無“三徑”之設,卻自有同道頻繁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他們***有壹個心愛的話題。鄉間的生活是簡樸甚至貧困的,清靜甚至寂寞的。但是,也正是這樣的環境,使人們獲得了***同的語言,培育起壹種樸質真摯的感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移居》)詩人不惜壹身清苦,兒輩“幼而饑寒”(《與子儼等疏》),而孜孜以求的,正是這種天地間的真情。新的生活要從以躬耕洗雪身陷宦海的恥辱開始。也許是官身束縛,體質有所下降的緣故,也許是久別田園,農藝有些荒疏了吧,“草盛豆苗稀”,耕耘欠佳。這裏流露出來的是壹種自慚,自勉之情。“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僅從時間上看,也可見詩人決心之大,用力之勤。他清除“荒穢”,也是清除心中的雜念。除去了雜草,心中也就寬慰了壹些,見出我還是那個“性本愛丘山”的我,還是那個樂於為農,也能夠為農的我。荷鋤夜歸,心情傲然,舉頭仰望,皓月當空,詩人很像壹個凱旋的士兵。辛苦是有的,但正是這辛苦的勞作使他獲得了心靈的極大滿足。“願”是指歸隱田園,不與世俗同流合汙。隱居躬耕的心願。不願為榮華富貴出賣靈魂。詩的第四首同第五首實際是壹首詩的前後兩個部分。詩人懷著意滿誌得,甚至是帶點炫耀的心情造訪故友。子侄與俱,笑語不斷,披榛尋徑,健步而前。他要同故友***憶時歲月,向他們傾訴心曲,同他們暢飲幾杯……然而,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的殘破景象,聽到的是故友“死沒無復余”的噩耗。壹向通達的詩人也不禁陷入了“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深沈哀傷之中。所以,第五首寫歸來,“悵恨獨策還”,雖仍有子侄跟隨,詩人卻不願多言,形同孤雁,踽踽“獨”行;“崎嶇歷榛曲”,壹任小徑上的灌木叢牽掣他的衣衫。詩人“悵恨”什麽呢 惆悵的是人生必然的幻化,惱恨的是自己的不悟。如果早離官場,多同故友相聚些時日,不就實際上最大限度地推遲了這壹悲劇的降臨那麽,詩人又是如何從這種悵恨的心情中解脫出來的呢——“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也許是因為訪友不得的余哀,也許是因為旅途的困頓勞乏,詩人在溪澗邊坐下來小憩片刻。這溪水清澈見底,直視無礙;濯足水中,頓時,壹股涼意流遍全身,也使他從紛繁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他仿佛又從悲哀的幻夢中回到了現實中來。我不是到底歸來了麽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歸去來兮辭》)人生固然短暫,我不是還有所余無多的寶貴時日 昔人固已雕零,我不是還有許多“披草***來往”的友人從“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來看,詩人顯然已經抹去了籠罩心頭的不快的陰雲。酒以陳為美,而“新熟酒”壹詞,壹是說明家無余財,二也在點明詩人此刻“喝酒如狂”的迫切心情。這不禁使我想起詩人所著《晉故征西大將軍孟府君傳》壹文中那段有趣的對答:“(桓)溫嘗問君(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 '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如果我們此刻問淵明:“酒有何好,而卿嗜之 ”想來他也定會回答我們“但不得酒中趣爾”。是啊,這“酒中趣”太豐富,太玄妙了:它消除了詩人壹天的疲勞;它排解了訪友不得的余哀;它使詩人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趣;使詩人重又樂觀起來,達觀起來;它也加深了詩人同鄰曲的理解和感情。主客俱歡,頻頻舉觴;暮色降臨,詩人胡亂燃起荊柴,學壹個“秉燭夜遊”。滿屋煙火之氣不僅不使人感到窮酸,反而平添了熱烈親切的氣氛。什麽人生如寄之悲,什麽故舊雕零之嘆,壹霎時都悄悄地消融在這人生真諦的通達領悟之中了。“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新的壹天開始了,而剛剛開始的新生活不也正如這旭日壹般燦爛 這兩句是全詩傳神的點睛,是樂章的主旋律,是生活的最強音。通觀五首,官場汙穢,而終獲補償的欣慰;生活貧困,卻有親朋的摯情;農事辛苦,而得心靈的滿足;人生短暫,乃有人生真諦的徹悟。真個是“何陋之有” 這樣,詩人就把整個隱居生活,不,整個人生的樂趣,包容到他渾涵汪洋的詩情中去了。這是壹種高度的概括,也是壹種深刻的揭示。正是在這種同汙穢現實截然對立的意義上,《歸園田居》達到了完美和諧的藝術意境,開拓出壹片“浩浩落落”的精神世界。詩人的壹生並非壹帆風順,他的心中也不是消弭了壹切矛盾的靜穆世界。詩人的可貴之處在於,在與世族社會相對立的理想田園世界中,他終於發現了自己人格的尊嚴,朋友的摯情,無地位尊卑,無貧富懸殊差別的人際關系,無爾虞我詐,相互傾軋的人生理想。這是陶詩思想意義的集中反映,也是陶詩平實,質樸,清新,自然風格的源泉。他描繪的是常景。茅舍草屋,榆柳桃李,南山原野,犬吠雞鳴,這些在高貴的世族文人看來,也許是難登大雅的,詩人卻發現了蘊含其中的樸質,和諧,充滿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他抒發的是真情。他不是以鑒賞者那種搜奇獵異,見異思遷,短暫浮泛的感情去玩賞,而是以壹種鄉土之思去體察,去頌贊。所以,他的感情執著,渾厚,廣闊,專註。周圍的壹切都是他生活中無言的伴侶,啟動他心靈深處的***鳴。他闡釋的是至理。他理解到的,就是他付諸實施的。他耿直,不孤介;他隨和,不趨俗。他從不炫耀,也無須掩飾。辭官場不慕清高,本“性”難易也;樂躬耕為的使心“願無違”;避交遊只圖棄“絕塵想”;悲人生,因為他留戀這短暫,充實的生活。“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五柳先生傳》)我寫我心,僅此足矣。他揀選的是“易”字。“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枯燥的數字壹經他化入詩中,就被賦予無限活潑的生命力。壹般地說,計數不確是鄉裏人的壹種習慣;特殊地說,它不也正表現出詩人辭官以後那心境的散適淡泊“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遠村隱約迷茫,而詩人久久地佇立凝望,不正見出那心理上的切近 炊煙裊裊,天宇蒼茫,這同詩人大解脫之後那種寬敞的心境是多麽和諧。王維也很企慕這種意境,《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詩雲:“渡頭余落日,墟裏上孤煙。”惜乎刻意的觀察終不及淵明無意中的感受,斟酌的字眼兒也有遜於淵明用字的渾樸天然。“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詞因景設,意隨詞轉,暗暗傳出心境的微妙變化,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足當“行雲流水”之譽。“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這壹“招”多麽傳神!足不出戶,隔墻壹呼,而知鄰曲必不見怪,招之即來。相形之下,反覺“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孟浩然《過故人莊》)之為繁縟了。 采菊東籬下他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之喻,何等靈動貼切。至若“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諸句,風韻天然,如謠似諺,幾與口語無異。劉勰《文心雕龍·練字》雲:“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但真正練易字而臻於化境者,其唯淵明乎!常景,真情,至理,易字,這就是淵明的藝術情趣,這就是淵明壹生的藝術寫照。又:(其壹)詩的開篇說,年輕時就沒有適應世俗的性格,生來就喜愛大自然的風物。“誤落塵網中”,很有些自責追悔的意味。以“塵網”比官場,見出詩人對汙濁官場的鄙夷和厭惡。“羈鳥”、“池魚”都是失去自由的動物,陶淵明用來自喻,表明他正像鳥戀歸林、魚思故淵壹樣地思戀美好的大自然,回到自然,也即重獲自由。那麽生計如何維持呢?“開荒南野際”就可以彌補以前的過失,得以“守拙歸園田”了。接下來描述恬淡自然、清靜安謐的田園風光。雖然陶淵明從小生活在廬山腳下,這裏的丘山、村落原本十分熟悉,但這次是掙脫官場羈絆,從樊籠塵網中永遠回到自由天地,所以有壹種特殊的喜悅之情和清新之感。他後顧前瞻,遠眺近觀,方宅、草屋、榆柳、桃李、村落、炊煙,以至深巷狗吠、桑顛雞鳴、無不是田園實景,又無壹不構成詩人胸中的真趣。“曖曖”,遠景模糊;“依依”,輕煙裊裊。在這沖淡靜謐之中,加幾聲雞鳴狗吠,越發點染出鄉居生活的寧靜幽閑。結尾四句由寫景而寫心,“虛室”與“戶庭”對應,既指空閑寂靜的居室,又指詩人悠然常閑的心境。結尾兩句“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回應了詩的開頭。這裏顯示的人格,即非別墅隱士,又非田野農夫。罷官歸隱的士大夫有優越的物質生活,鋤禾田間的農夫缺乏陶淵明的精神生活,所以陶淵明是真正能領略自然之趣、真正能從躬耕勞作中獲得心靈安適的詩人和哲人。“返自然”是這首詩的中心題旨。它是詩人的人生理想,也是這組田園詩的主旋律。編輯本段創作背景晉義熙二年,亦即淵明辭去彭澤令後的次年,詩人寫下了《歸園田居》五首著名詩篇.這是詩人辭舊我的別詞,迎新我的頌歌.它所反映的深刻思想變化,它所表現的精湛圓熟的藝術技巧,不僅為歷來研究陶淵明的學者所重視,也使廣大陶詩愛好者為之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