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對此有壹段非常準確的評價說:“《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誌,而得誌者有幾?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誌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於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以我之懷思,猜彼之見棄,亦其常也。失終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復不知其樂,咋壹別離,則此愁難已。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雖此二意,而低回反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
這段話指出了《古詩十九首》所表達的情感,是人生來***有的體驗和感受。如:表現思念故鄉懷念親人的《涉江采芙蓉》、《去者日以疏》;表現思婦對遊子深切思念和真摯愛戀的《凜凜歲雲暮》、《客從遠方來》和《迢迢牽牛星》;表現遊士對生存狀態的感受和他們對人生的某些觀念:《回車駕言邁》、《明月皎夜光》。
總之,《古詩十九首》所抒發的,是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幾種情感和思緒,是“人同有之情”。因而,這些詩歌能夠永久地感動人,千古常新。同時,它以藝術的方式,表現士子的社會境遇、精神生活與人格氣質,並由此透視出漢末社會生活的壹個側面,有相當重要的認識意義。
古詩十九首》的思想內容
《古詩十九首》深刻地再現了文人在漢末社會思想大轉變時期,追求的幻滅與沈淪,心靈的覺醒與痛苦,學者所謂“逐臣棄友、思婦勞人、托境抒情、比物連類、親疏厚薄、死生新故之感,質言之、寓言之、壹唱而三嘆之”(王康《古詩十九首繹後序》),良非虛言。例如《青青陵上柏》寫作者遊戲宛洛,意在仕途。然而他發現這個宮殿巍峨、甲第連雲,權貴們朋比為奸,茍且度日的都城,井非屬於他的世界。在詩人貌似冷峻的態度中,蘊含有失去人生歸宿感的迷惘。有從政理想被褻瀆的憂憤。
《明月皎夜光》則抒寫了詩人的另壹種失落,那就是壹些文人在為***同利益的鬥爭中,標榜氣節和忠義,而壹當他們在功名利祿的道路上層開競爭,原先的交誼就發生了變化。僥幸者和失意者的沈浮異勢,使原來的友情徒具虛名,詩人壹度篤信的倫理道德,也就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頓時現出虛妄;這就使詩人所說的“昔我同門友,棄我如遺跡。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
《古詩十九首》在揭露現實社會黑暗,抨擊末世風俗的同時,也隱含了詩人對失去的道德原則的追戀。這種無可奈何的處境和心態,加深了詩人的信仰危機。事功不朽的希望破滅,詩人乃轉而從壹個新的層面上去開掘生命的價值。《驅車上東門》說:“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個體生命面對滔滔的時間長河,既彌足珍貴,又卑微渺小。詩人力求超越舊有的價值觀念,作出新的人生選擇。無論是露骨宣稱為擺脫貧賤而獵取功名,還是公開聲言要把握短暫人生而及時行樂,總之是喪失了屈原式的執著。在舊的理性規範解除之後表現出來的生命沖動,由於受到歷史傳統、客觀環境和自身文化積澱的束縛,很難獲得健康、樂觀的內容和形式。但值得註意的是,詩人在感嘆短暫的人生時,雖出言憤激,卻也並非真是甘心頹廢,有人仍在潔身自好,尋覓精神上的永恒。《回車駕言邁》就說:“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這裏所說的“榮名”,已超越了以爵祿為標誌的事功,而是追求精神的不朽。盡管這種不朽在當時尚乏具體內涵,卻預示了詩人企望功業不朽、文章不朽的建安時代即將到來。
《古詩十九首》還有壹類作品更深刻地反映了遊子思婦的現實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巨大痛苦。漢代的養士、選士制度,驅使文人不得不背鄉離井,長期漂泊在外。這些文人或在仕途作無望的追求,或在異鄉逃避政治的迫害,更渴求有愛情、家庭的溫馨,以慰藉孤獨而屈辱的心靈。極寫羈旅行役、相思懷人之苦,遂成為《古詩十九首》的壹大主題。《涉江采美蓉》寫了壹位漂泊異地的失意者懷念妻子的愁苦之情:
涉江采英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古詩十九首》的相思懷人之作,不少是從女性角度著筆的。首先,這是由於在宗法社會中,女性因其特定的處境,只能把全部的生命寄托於愛情和婚姻關系。其次,古代女性生活環境與心靈世界的狹小封閉,使她們只能在孤獨中無止境地去咀嚼體味相思的痛苦,其盛情的深婉細膩,又是男性所不及的。女性豐富的情感和敏銳的觸角,與其生活環境中的種種事物相交流,又使這些事物成為女性心理最為動人的物化形式,並為詩人的創作提供了意蘊豐厚的意象和意境。
漢末文人則已在相當的程度上,具有了與女性世界作心靈溝通的現實基礎,他們抒寫女性的不幸,不僅有真誠的理解與同情,也融入了自己飽經憂患與痛苦的人生體驗。《古詩十九首》之多從女性角度寫相思之苦,並能由此獲得普遍而久遠的藝術蛙力,原因便在於此。例如《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抒。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壹水間,脈脈不得語。
以牛郎、織女的傳說,形象地表現相愛的人可望不可即的情狀良有新意。機聲劄劄,不成紋理,寫盡思婦借助單調往覆的勞作排遣愁苦的用心及其百無聊賴的精神狀態。又如《行行重行行》,寫思婦對丈夫的深切懷念,雖然蒙上了唯恐被棄的陰影,她最終還是擱下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轉而向對方致以壹往情探的祝願。沒有對女性內心世界的深刻洞悉,是無法開掘出如此幽微的情感層次的。
《古詩十九首》以藝術的方式,表現士子的社會境遇、精神生活與人格氣質,並由此透視出漢末社會生活的壹個側面,有相當重要的認識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