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賞析
這是深閨佳人的傷春詞。作者以含蘊的筆法描寫了幽居深院的少婦傷春及懷人的復雜思緒和怨情。不寫佳人先寫佳人居處。三叠“深”字,則佳人禁錮高門,內外隔絕、閨房寂落之況,可以想見。樹多霧濃、簾幕嚴密,愈見其深。“章臺路”當指伊人“遊冶處”,望而不見正由宅深樓高而來。可知物質環境之華貴,終難彌補感情世界之淒清。望所歡而不見,感青春之難留,佳人眼中之景,不免變得暗淡蕭索。感花搖落而有淚,含淚而問花,花亂落而不語。傷花實則自傷,佳人與落花同壹命運。是花是人?物我合壹,情景交融,含蘊最為深沈。整首詞如泣如訴,淒婉動人,意境渾融,語言清麗,尤其是最後兩句,向為詞評家所贊譽。
此詞首句“深深深”三字,其用疊字之工,致使全詞的景寫得深,情寫得深,由此而生深遠之意境。詞人首先對女主人公的居處作了精心的描繪。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這兩句,似乎是壹組電影搖動鏡頭,由遠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隨著鏡頭所指,先是看到壹叢叢楊柳從眼前移過。“楊柳堆煙”,說的是早晨楊柳籠上層層霧氣的景象。著壹“ 堆”字,則楊柳之密,霧氣之濃,宛如壹幅水墨畫。隨著這壹叢叢楊柳過去,詞人又把鏡頭搖向庭院,搖向簾幕。這簾幕不是壹重,而是過了壹重又壹重。究竟多少重,他不作瑣屑的交代,壹言以蔽之曰 “無重數”。“無重數”,即無數重。壹句“無重數”,令人感到這座庭院簡直是無比幽深。至此,作者用壹句“玉勒雕鞍遊冶處”,宕開壹筆,把視線引向她丈夫那裏;然後折過筆來寫道:“樓高不見章臺路”。原來這詞中女子正獨處高樓,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丈夫經常遊冶的地方凝神遠望。
詞的上片著重寫景,但“壹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在深深庭院中,已宛然見到壹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詞的下片著重寫情,雨橫風狂,催送著殘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風雨無情,留春不住。於是她感到無奈:“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運同她壹樣的花上。這兩句包含著無限的傷春之感。清人毛先舒評曰:“‘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王又華《古今詞論》引)他的意思是說語言渾成與情意層深往往是難以兼具的,但歐詞這兩句卻把它統壹起來。這兩句情感層次如下:第壹層寫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淚。見花落淚,對月傷情,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此刻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臺(漢長安章臺街,後世借以指遊冶之處)的丈夫,可是望而不可見,眼中唯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兒,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不禁傷心淚下。第二層是寫因淚而問花。淚因愁苦而致,勢必要找個發泄的對象。這個對象此刻已幻化為花,或者說花已幻化為人。於是女主人公向著花兒癡情地發問。第三層是花兒在壹旁緘默,無言以對。緊接著詞人寫第四層:花兒不但不語,反而象故意拋舍她似地紛紛飛過秋千而去。人兒走馬章臺,花兒飛過秋千,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怎能不讓人傷心!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來烘托、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正是為了深化感情。詞人壹層壹層深挖感情,並非刻意雕琢,而是象竹筍有苞有節壹樣,自然生成,逐次展開,在自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