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韻所謂選韻,是指詩人用韻時對韻腳的選擇下過壹番功夫,讀者在閱讀時可欣賞他們的匠心。清代詩論家袁枚認為選韻應該選擇壹些響亮的韻腳,要避免暗啞晦僻,他說:“欲作佳詩,先選好韻,凡其音涉啞滯者、晦僻者,便宜舍棄。葩,花也,但葩字不亮。芳,即香也,而芳不響。以此類推,不壹而足。宋唐之分,亦從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非不能用,不屑用也”(《隨園詩話》)。袁枚的話,有壹定的道理,字音的響亮,用寬韻,固然有種廊廡闊大、波瀾壯闊之美,但用窄韻,押險韻,可因難見巧、愈險愈奇,未嘗不是壹種美,似乎還更能顯出才華。韓愈就是壹個“力去陳言”,用窄韻、押險韻的高手,我們只要讀壹讀他的`《苦寒》、《鄭群贈簟》、《陸渾山火》就可知其壹斑,壹代大家歐陽修對此就十分佩服,他說:“退之筆力,無施不可。余獨愛其工於用韻也。蓋其得寬韻,則波瀾橫溢;泛入旁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抱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旁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六壹詩話》)。由此可知,選韻並不在於寬窄,而在於“工於用韻”。清代詩論家吳可也認為:“和平常韻,要奇特押之,則不與眾人同;如險韻,為要穩順押之,方妙”(《藏海詩話》)。選韻不在平常和奇險,關鍵在於創新,不同凡響。
疊韻即寫詩疊用韻腳的問題。韻腳除了平常、奇險外,還有個疏和密的問題,何處用疏,何處用密,何處句句用韻,何處隔句用韻,這有個標準,就是為內容服務,由題旨和風格所決定。如岑參的《輪臺歌奉送封大夫西征》,前面句句疊韻,但到了最後四句“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卻隔句用韻。其原因就在於前面寫出征和戰鬥,詩人以逐句用韻來誇張出征的聲威和戰鬥氣氛的緊張。後四句是想象戰鬥勝利後的功勛,意在渲染“緊張過去,神氣舒馳”,以疏宕之氣,配合頌揚戰勝功成之情節。壹句話,何處疏何處密,是由內容和題旨所決定的。蘇軾的《臘日遊孤山訪慧勤惠思二僧》中疊用韻腳與詩意配合更加緊密:
天欲雪,雲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
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仆夫,整駕催歸及未晡。
出山回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
茲遊淡薄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壹失後難摹。
詩的開頭寫孤山雪中景色,悠遊之前從容不迫,因此疊韻中不用句句押韻的“促起式”,所以第壹句的起句“雪“字不入韻,下面的“數”、“許”、“暖”、“合”等也都不入虞魚韻。從第九、十句“孤山孤絕誰肯廬?道人有道山不孤”起,疊韻和隔句用韻交錯進行,直至結束。前面似乎是隨心所欲,後面又顯示出整飭和規律,天地既很寬敞,讓詩人隨意揮灑;押韻又有規律,可看出詩人可以安排的匠心。清代大學者紀昀對這種忽疊韻、忽隔句韻的押韻方式就非常佩服,他說:“忽疊韻、忽隔句韻,音節之妙,動合天然”(《閱微草堂筆記》)。桐城派後期代表人物方東樹也稱之為“神妙”。
轉韻轉韻是指在長篇的五古、七古中轉換韻腳。韻腳轉換中輕重快慢的選擇,直接影響到全詩音韻的抑揚頓挫,自然也就會對詩人情感的表達和詩意的彰顯起到壹定的作用。如白居易的《長恨歌》轉韻13次,而且每每奇句用韻,平仄交替,起到了出神入化的效果。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的“國”用逗韻(入聲),與下面句子所押的“得、識、側、色”屬同壹韻部,皆為仄聲韻,又為疊韻。“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王國維《人間詞話》),而使詩歌情節顯示出沈郁色彩。接著描述玄宗對楊妃的寵愛,在聲韻上以平仄交替的方式開始換韻,落“逗韻”於“池、搖、暇、人、土”等韻腳,渲染楊貴妃的美麗和“姐妹弟兄皆列土”的恩寵,唐玄宗得貴妃後的縱欲。
轉韻並無壹定的格式,清初格律派詩論家沈德潛說:“轉韻初無定勢,或二語壹轉,或四語壹轉,或連轉幾韻,或壹韻疊下幾語。大約前則舒徐,後則壹滾而出,欲急其節拍以為亂也”(《說詩睟語》)。沈德潛所說的“前則舒徐”是指七古的前半段,可二語壹轉或四語壹轉不斷換韻,後半段則壹韻疊下產生節拍急促之感。至於五古,葉燮不太贊成轉韻,他說:“五古,漢、魏無轉韻者,至晉以後漸多,唐時五古長篇,大都轉韻矣。惟杜甫五古,終集無轉韻者。畢竟以不轉韻者為得。韓愈亦然。如杜《北征》等篇,若壹轉韻,首尾便覺索然無味。且轉韻便似另為壹首,而氣不屬矣。”(《原詩》)。至於曲韻則是以壹韻到底為美。王驥德在《曲律》中說:“用韻須壹韻到底方妙;屢屢換韻,畢竟才短之故,不得以《琵琶》、《拜月》借口”。
七古的轉韻不能太疏,也不能太密。如果二句壹轉,過於急促,但如通篇壹韻,也缺少波瀾。何處轉韻,何處不轉,要視詩中的情節和氛圍而定。壹般來說,詩意轉折時配之換韻,詩意壹氣貫註時則少換韻或不換韻。葉燮說:“七古轉韻,多寡長短,須行所不得不行,轉所不得不轉,方是匠心經營處”(《原詩》),這可謂不定之中的定則。下面舉杜甫七古《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為例,看看其轉韻是如何與詩意氛圍配合的:
將軍魏武之子孫(元韻起),於今為庶為清門(元)。
英雄割據今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元)。
學書初學衛夫人(逗韻),但恨無過王右軍(轉文韻)。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文)。
開元之中常引見(逗韻),承恩數上南熏殿(轉仄聲霰韻)。
淩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線,廣韻與“霰”同)。
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線,廣韻與“霰”同)。
褒公鄂公毛發動,英姿颯爽來酣戰(線,廣韻與“霰”同)。
先帝天馬玉花驄(逗韻),畫工如山貌不同(轉平聲東韻)。
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東韻)。
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東韻)。
斯須九重真龍出,壹洗萬古凡馬空(東韻)。
玉花卻在禦榻上(逗韻),榻上庭前屹相向(轉仄聲漾韻)。
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漾韻)。
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漾韻)。
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雕喪(宕,廣韻與“漾”同)。
將軍畫善蓋有神(逗韻),必逢佳士亦寫真(轉平聲真韻)。
即今漂泊幹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真韻)。
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真韻)。
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真韻)。
全詩轉韻五次,平轉為仄,仄轉為平,亦有平轉為平。葉燮在《原詩》中分析了轉韻與詩意氛圍之間的關系:“起手‘將軍魏武之子孫’四句,如天半奇峰,拔地而起;他人於此下便欲接丹青等語用轉韻矣。忽接‘學書’二句,又接‘老至’‘浮雲’二句,卻不轉韻,誦之殊覺緩而無謂。然壹起奇峰高插,使又連壹峰,將如何撒手?故即跌下陂陀,沙礫石確,使人蹇裳委步,無可盤桓。故作畫蛇添足,拖沓迤邐。是遙望中鋒地步,接‘開元’‘引見’二句,方轉入曹將軍正面。他人於此下,又便寫禦馬玉花驄矣,接‘淩煙’、‘下筆’二句,蓋將軍丹青是主,先以學書作賓;轉韻畫馬是主,又先以畫功臣作賓。章法經營,極奇而整。此下似宜急轉韻入畫馬,又不轉韻,接‘良相’、‘猛將’四句,賓中之賓,益覺無謂,不知其層次養局,故迂折其途,以漸升極高極峻處令人目前忽劃然天開也。至此方入畫馬正面,壹韻八句,連峰互映,萬笏淩霄,是中峰絕頂處。轉韻接‘玉花’、‘禦榻’四句,峰勢稍平。蛇鱣遊衍出之。忽接‘弟子韓幹’四句,他人於此必轉韻,更將韓幹作排場,仍不轉韻,以韓幹作找足語。然後轉韻詠嘆將軍善畫,包羅收拾,以感慨系之。篇終焉。章法如此,極森嚴,極整暇”。葉燮分析此詩詩意和轉韻的關系是意轉韻不轉,這不同於常人,因而章法奇特為他人所不及。壹般來說,隨著詩意的轉換韻腳也隨之轉換,稱為“韻意雙轉”。韻意雙轉雖可以使韻意配合得妥帖,但段落過渡明顯,人為痕跡顯露。而《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韻意雙轉處很少,大都意轉而韻不轉,韻轉而意不轉,有意泯滅雙轉的痕跡。這樣,意雖曲折,韻雖多轉,但仍如壹氣呵成。由此看來,轉韻成功之關鍵亦在於創新!
逗韻逗韻是指換韻之前,預作韻腳呼應的壹種技巧。這種技巧後來逐漸變成壹項規則,即古詩轉韻的首句,當以入韻為原則,與新轉入的韻預先作前導式的準備,使新轉入的韻像水到渠成壹般承接下去。如上面例舉的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從“承恩數上南熏殿”起要轉韻,由前面的“文”韻轉仄聲“霰”韻,為了承接自然,在出句“開元之中常引見”中就預做準備,韻腳為“見”,這就叫逗韻。同樣的,從“畫工如山貌不同”起,由仄聲“霰”韻轉為平聲“東”韻,其出句“先帝天馬玉花驄”的韻腳就已轉為“驄”,做好過渡準備。此詩的五次轉韻皆在其出句逗韻,是極其嚴格的,也是逗韻中最為典型的壹例。杜甫說他“老來漸於格律細”,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