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裏,各在天壹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古詩十九首》最早著錄於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編纂的詩文總集《文選》裏。它常常和詩經相提並論。
在我國古代詩歌領域裏,文學語言有兩種不同體系。聽過我們之前的《詩經》《楚辭》專欄的朋友們都知道,詩三百大多是民間傳唱的作品,作者不詳,而《楚辭》幾乎是著名文人例如屈原、宋玉等的作品典範。
這兩種體系在漢代各自分開獨立延續了三四百年,直到《古詩十九首》出現,這兩種體系才結合起來。縱觀整個漢朝,除了像司馬相如這樣的辭賦家外,沒有出現過什麽大詩人,漢朝的詩歌只有不知名的樂府和古詩。
那麽我們常說的“漢樂府”是什麽呢?
“樂府”其實是漢代的壹個政府機構,專門負責采集民間詩歌,為它們配上音樂。這也是樂府歌辭最主要的來源。而這些民間詩歌流傳到後世,就被統稱為“漢樂府”。
而我們這裏要講的《古詩十九首》中的“古詩”,壹般指那些流傳久遠、難以確定具體年代和作者的詩篇。“樂府”和“古詩”除了在音樂意義上有所區別外,其實是差不多的東西。例如,當壹首樂府古辭失去了當時配樂的標題,我們就不得不將它歸入“古詩”這壹類中了。
《古詩十九首》裏的這19首詩歌,皆是感嘆人生的抒情作品。具體年代和作者皆不可考,雖然歷來也有人提出壹些猜想,認為其中幾篇是西漢文學家枚乘的作品,但並沒有確切的證據。目前可以大概推測,這19篇詩歌都是建安以前東漢末期的作品。
《古詩十九首》每壹首都獨立成篇,但連在壹起又有***同的時代主題,包括牢騷與不平、哀愁與苦悶。其中“遊子”和“思婦”構成兩個基本內容。我們今天讀到的這篇作品《行行重行行》就是思婦詞。
全詩壹***16句,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從“行行重行行”到“會面安可知”前六句寫離別,從“胡馬依北風”到“努力加餐飯”後十句寫相思。首句“行行重行行”用了兩個疊詞,在“行行”之中加上壹個“重”字,猶言遠行的路途漫長且無止境,對應下文的“萬余裏”和“天壹涯”。在那個交通和通訊都不發達的年代裏,像這樣“行行重行行”般的背井離鄉,對遊子來說幾乎等同於生離死別。
“生別離”這個詞,是古代流行的成語,意思是永遠別離。聽過《楚辭》的朋友大概還記得在《九歌·少司命》中有“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壹句。離別與相見其實是雙方面的問題,既然對方離家萬裏,久客不歸,為什麽不能去尋找他呢?詩的五六兩句給出了答案:“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詩經·蒹葭》裏就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的詩句。“道路阻且長”是說兩人之間相隔千山萬水,不僅行路險阻、山河關隘,更有壹切未知的因素難以預料,因此會面更加無法實現。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二句是古代歌謠中常用的比喻。胡馬出生於北地,越鳥來自於南方,壹個依望北風,壹個築巢南枝,都是思念故鄉的表現。盡管“會面安可知”,但自己對對方的思念,就像胡馬越鳥壹樣,是不能停止的。這兩句在全詩裏也有承上啟下的意味。試想,物猶如此,人何以堪哪!以至於到了下四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在長久思念的心情中,很自然就會產生“浮雲蔽白日”的想法。歲月匆匆,可是我思念著的人卻始終沒有回來。緊接著就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這兩句。
在從“胡馬依北風”到“歲月忽已晚”這八句中,胡馬、越鳥、浮雲、遊子都是從遠遊離家的人那裏著筆,是虛寫;而相去、衣帶、思君、歲月是從獨守空閨的思婦這裏著筆,是實寫。這種壹實壹虛、兩相對照的寫法,將思念的情緒在雙方之間拓寬加深。到了結尾,詩歌又回到了現實的狀態中來。“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大概是思婦對自己的安慰,這些相思之苦說來說去又有什麽用呢?反正心裏想著的人既不會聽見,也不會歸來。“加餐飯”在當時是最常用的安慰他人的語句。這裏是思婦希望對方能夠好好保重身體,待到來日再相會。
本期配樂:大稻晚霞 - 余昶賢
彩雲 - 余昶賢
第二首《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娼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之前已經說過,這十九首古詩寫於漢代,是漢代樂府詩歌的代表作品。樂府詩是用來唱的,所以辭藻平實素雅,沒有過多的修飾,像是歌者用婉轉在嗓音,娓娓道來那些令人唏噓的故事。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稱《古詩十九首》為“五言之冠冕”。
十九首古詩都沒有名字,後人為了方便記述,便用詩的第壹句來命名。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開始兩句詩,描寫了周邊的環境。此時想必是夏季,河邊草地青翠欲滴,園中柳樹也是壹派欣欣向榮。
接著鏡頭壹轉,開始描寫這首詩的主人公。這是壹位體態輕盈,面貌姣好的女子,她婷婷立於樓上的窗邊,呆呆地望向遠方。精致的妝容和纖細的柔荑更加襯托出她的美艷動人。
《古詩十九首》的寫作手法大多語焉不詳,留給人們很多想象的空間。這首卻不同,非常明確地指出了這首詩的主人公,以及主人公的身份。她曾經是壹名歌女,如今已經嫁人,丈夫卻常年在外,很少回家。
女子的丈夫在外做什麽,為什麽常年無法回家與妻子團聚?關於這點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這是漢末宦遊成風,男人四處遊歷,尋找做官的途經;也有人說男子是富家公子,喜歡四處遊山玩水;也有人說是外出當兵,常年無法回家等等。
這些作者都沒有提,也似乎不關心。整首詩為我們展現的,就是女子壹個人獨守空房,面對壹年年的草木枯榮,春去秋來,年華逐漸老去的場景,面對這樣的境遇,女子怎能不傷心,不悲涼呢?
但這些情緒都沒有在詩中表達,詩歌在點出她的身份,她的境遇之後,就戛然而止。唯有壹句“空床難獨守”能看出壹點點悲傷的痕跡,可在現實面前,悲傷也是蒼白無力的。
這便是漢代樂府詩的特點,處處透露出文人的理想在現實中幻滅的絕望和悲涼,卻又不會表現出不合時宜的撕心裂肺,只有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無能為力。而這種無能為力,很容易在人們心中找到***鳴。所以古詩十九首能夠在浩如煙海的古代文學中脫穎而出,經過時間的淘洗,成為經久不衰的經典作品。
配樂
春 - 全素研、春日的花園 - 全素研、竹子花 - 全素研
第三首《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我們在第壹期節目裏說過,古詩十九首大多抒發牢騷與不平、哀愁與苦悶。這首《青青陵上柏》表達的就是壹位失意之士在洛陽遊玩時的所見所感。
全詩***有16小句。開頭四句,寫景寫情,虛實相間。古詩十九首有壹個明顯的寫作手法,就是善用疊詞。例如我們比較熟悉的“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還有這裏的“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青青,說明柏樹萬古長青,磊磊,形容山石長久相疊。磵就是山間的溪流。這兩句借用景物描寫引起下文,也就是《詩經》中常見的修辭手法“賦比興”的“興”。前壹句就顏色而言,後壹句就形狀而言,都意在說明天地萬物永恒不變。這與下兩句形成對比。因為詩人緊接著就寫“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遠行客,比喻人生短暫,與上文的“陵上柏”“磵中石”形成對照,遠行客與“過客”相比,更顯得意味深遠,離家遠行,思念深切。人生在世,迅速而短暫,甚至不能停留,也無法回頭,只能順著這條路向前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前四句為全詩奠定了壹個哀傷的基調。
從第五句“鬥酒相娛樂”開始,壹直到結尾“戚戚何所迫”,都是寫詩人去洛陽遊玩時的所見所感。“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鬥酒,是指少量的酒,本來是很“薄”的,但這裏只將它當作很“厚”的酒來自娛自樂。為什麽呢?因為詩人是壹位失意之士,他去洛陽遊玩,甚至騎的還是“駑馬”。“鬥酒”“駑馬”都不是達官顯貴的象征,真正的達官顯貴是什麽樣的呢?是“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郁郁,形容繁華,說明洛中的熱鬧氣象。冠帶是官爵的標誌,古代衣冠是用來區別身份的象征,這裏代指達官顯貴。“自相索”的意思是貴人只和貴人來往,平民根本沒有機會結識他們。而整座洛陽城裏“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放眼望去大街小巷裏星羅棋布的是王侯貴人們的宅邸,富貴潑天,氣勢恢宏。東西兩宮遙遙相對,宮門前的望樓高達百余尺。闕是宮門前的望樓,又叫做觀。這樣繁華的洛陽城中景象,詩人卻有壹種“這些熱鬧都與我無關”的落寞之感。因為切身感受到的貧富差異和身份隔閡,讓他壹直保持著清醒又無力的痛苦。再壹聯想到人生無常,這些繁華過眼,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煙消雲散,所以詩人苦中作樂,與朋友們用幾杯薄酒聊以自娛,來到這繁華都城,也不過當作遊戲人間。正因帶著這種厭倦的情緒,作者在結尾處寫道:“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在那些窮極奢靡的宴會上,達官顯貴們又是真的快樂嗎?不,他們大概仍然心有戚戚吧?
縱觀全詩,作者寫洛陽的景象,全從繁華處著筆,壹寫冠帶往來,二寫衢巷縱橫,三寫宮宅壯麗,但偏偏在這華麗之下蒙上壹層失意無常的底色。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又有什麽能如陵上柏樹、山澗磊石萬年長存呢?只能感慨壹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配樂
風 - 成公亮、陽光三疊 - 成公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