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乍浦,1891年2月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壹群吉蔔賽人在那裏安家,支起了上面蓋著竹席和布片的竹架子。這樣的結構只有三所,矮得在裏面站不起來。他們生活在空曠中,只在夜裏才爬進這隱蔽所去,擁擠著睡在壹起。
吉蔔賽人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 哪裏都沒有家,沒有收租的房東;帶著孩子和豬和壹兩只狗,到處流浪;警察們總以提防的目光跟著他們。
我常常註意看靠近我們的這壹家人在做些什麽。他們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身軀健美,像西北農民壹樣。他們的婦女很豐碩;那自如隨便的動作和自然獨立的氣派,在我看來很像黧黑的英國婦女。
那個男人剛把飯鍋放在爐火上,現在正在剪竹編筐。那個女人先把壹面鏡子舉到面前,然後用濕手巾再三地仔細地擦著臉;又把她上衣的褶子整理妥帖,幹幹凈凈地,走到男人身邊坐下,不時地幫他幹活。
他們真是土地的兒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壹個地方,在到處任何地方的路邊長大,在隨便什麽地方死去。日夜在遼闊的天空之下,開朗的空氣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他們過著壹種獨特的生活;他們勞動,戀愛,生兒育女和處理家務——每壹件事都在土地上進行。
他們壹刻也不閑著,總在做些什麽。壹個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撲通地坐在另壹個女人的身後,解開她的發髻,替她梳理;壹面也許就談著這三個竹棚人家的家事。從遠處我不能確定,但是我大膽地這樣猜想著。
今天早晨,壹個很大的騷亂侵進了這塊吉蔔賽人寧靜的住地裏。差不多八點半或是九點鐘的時候,他們正在竹席頂上攤開那當作床鋪用的破爛被窩和各種各樣的毯子,為的是曬曬太陽見見風。母豬領著豬仔壹堆堆地躺在濕地裏,望去就像壹堆泥土。它們被這家的兩只狗趕了起來,咬它們,讓它們出去尋找早餐。經過壹個冷夜之後,正在享受陽光的這群豬,被驚吵起來就哇哇地叫出它們的厭煩。
我正在寫著信,又不時心不在焉地往外看,這場吵鬧就在此時開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發現壹大群人圍住這吉蔔賽人的住處。壹個很神氣的人物,在揮舞著棍子,信口罵出最難聽的話語。吉蔔賽的頭人,驚慌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釋些什麽。我推測是當地出了些可疑的事件,使得警官到此查問。
那壹個女人直到那時仍在坐著,忙著刮那劈開的竹條。那種鎮靜的樣子,就像是周圍只有她壹個人,沒有任何吵鬧發生似的。然而,突然跳著站起,向警官沖去,在他面前使勁地揮舞著手臂,用尖粗的聲音責罵他。霎時間,警官的三分之壹的激動消失了,他想提出壹兩句溫和的抗議也沒有機會。因此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就像完全變了壹個人似的。
等他退到壹個安全的距離之後,他回過頭來喊:“我只要說,妳們全得從這兒搬走!”
我以為我對面的鄰居會即刻卷起席篷,帶著包袱、豬和孩子壹齊走掉。但是至今還沒有壹點動靜,他們還在若無其事地劈竹子,做飯或者梳妝。
西來達,1892年1月9日
這幾天,天氣總在冬春之間搖擺。在早晨,也許,在北風掃掠之下,山和海都會發抖;在夜晚,又會和從月光裏吹來的南風壹同喜顫。
無疑地春天已經來臨了。在長久中斷之後,喚春從對岸的樹林裏又發出鳴聲,人們的心也被喚醒了;夜色來臨以後,可以聽到村裏的歌聲;表示他們不再連忙地關起門窗,緊嚴地蓋起被窩睡覺了。
今晚月亮正圓,她的圓大的臉從我左邊的洞開的窗外向我凝視,仿佛在窺伺我的信中有沒有批評她的話,——她也許疑惑我們世人對於她的黑跡比她的光線更為關心。
壹只鳥在河岸上“啼啼”地哀喚。河水似乎不再流動。河上沒有壹只船。岸上凝立的樹林把不動的影子投在水裏。天上的薄霧使得月亮看去像壹只勉強睜開的倦眼。
從今起,夜晚會越來越黑暗了;而且當明天我從辦公室回來的時候,這個月亮,我客中的良伴,將離我更遠壹些,她疑惑她昨夜是否聰明,這樣地對我完全袒露出她的心,因此她又逐漸地把它掩蓋起來。
在陌生和孤寂的地方,自然真正地變得親切了。我確實憂慮了好幾天。壹想起月亮的圓時過去了,我將會每天地更覺得寂寞了;覺得離家更遠了。當我回到河邊的時候,美和寧靜將不再在那裏等著我了,我必須在黑暗中回去。
無論如何,我要記載下來,今夜是個滿月——是今年春天的第壹次月圓。在此後的歲月裏,我也許會回憶到這壹晚上,回憶到河岸上“啼啼”的鳥叫,對岸船上閃爍的燈光,發亮的遠伸的河水,河邊樹林的邊緣所投下的模糊的陰影,和燦白的天空在我頭上冷冷地發光。
波浦,1892年5月12日
我總在傍晚時分獨自在屋頂涼臺上散步。昨天下午我覺得把本地風光介紹給客人是我的責任,因此我陪他們壹塊出去散步,帶著阿勾裏做個向導。
在地平線的邊緣,遠遠壹片樹林是青翠的,壹線淺藍色的薄雲徐徐升起,籠蓋在樹林上面,看去特別地美麗。我想把它描畫得帶點詩意,我說這就像藍色的化妝藥水抹在睫毛的邊上,使美麗的藍眼睛更加美妙。在我的同伴之中,壹個沒有聽見我的話,壹個沒有聽懂,同時第三個用應付的話來回答:“對了,很好看。”我感到我奮發的詩情再也鼓不起來了。
走了壹裏路以後,我們到達壹個水壩。水邊有壹排棕櫚樹,樹下有壹股天然的泉水。在我們站住觀泉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看見過的北方天邊那壹線藍雲,漲大了,變黑了,向著我們奔來了,同時電光也閃將起來。
我們得到了同壹的結論,就是: 觀賞自然的美,可以更好地在屋檐下進行。但正在我們踅回家去的時候,暴風雨已在空曠的荒野上,怒吼著踏著大步趕上我們。我沒想到我正贊賞美麗的自然夫人睫上的藍水時,她卻會像壹個生氣的主婦那樣追趕著我們,要給我們壹記這麽響的嘴巴!
沙土迷天,幾步外什麽都看不見了。風雨更強烈了。沙地上的碎礫打在我們身上,就像槍子似的,狂風又掐住我們的頸背,開始下落的雨點,鞭打著我們,攆著我們跑。
跑呀!跑呀!但是這裏,地是不平的,水流給它留下深深的瘢痕,平時都難走過,在風雨中就更不容易了。我弄到陷在荊棘叢裏,當我站起掙開的時候,差點被狂風掀在地下。
當我們快到家的時候,壹群仆人又像壹陣風暴似的,叫喊著做著手勢奔向我們。有的拉著我們的手臂,有的悲嘆我們的窘境,有的熱切地給我們引路,有的爬伏在我們的背上,仿佛怕狂風要把我們壹齊刮走似的。我們竭力擺脫了他們的殷勤。最後,好不容易進到房子裏,帶著淋透的衣服、汙穢的身體、零亂的頭發,喘息著。
我得到了壹個教訓;我將不再在小說或故事裏寫下這樣的謊言,就是: 壹位主人翁能夠心頭懷著情人的形象,毫不焦急地在風雨中行走。沒有人能夠在心裏記住任何面貌,不論它多美,在這樣的壹場風雨裏,——光是不讓沙子進入眼裏,就夠他忙的了!……
毗濕奴派詩人有聲有色地歌唱拉達如何在風雨之夜去赴和克裏希納約定的幽會。我不知道他們曾否停下來想壹想,當她走到他面前的時候,該是什麽樣子?很容易設想到,她的頭發是那樣地零亂,還有她的那些塗澤妝飾會變成什麽樣子。當她遍身泥汙地跑到那涼亭上的時候,她壹定難看極了!
但當我們讀著毗濕奴派詩歌的時候,我們從不想到這些。在我們心頭的畫面上,我們只看到壹個美麗的女子,被她的絕世無雙的英俊的情人所吸引,做夢似地在雨季沈黑的風雨之夜,不顧壹切地,穿過開滿繁花的醉花樹底,來到米木拿河邊。她系起腳鐲怕它作響;她披上深藍色的鬥篷怕被人看見;但是她沒有打著傘來防雨淋;也沒有帶著燈怕她跌倒!
有用的東西真是可憐——在實際生活上雖然那麽重要,而在詩歌裏卻是那樣地被忽視!但是詩歌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我們從和它的聯系上甩開,它將永遠和我們在壹起;甚至於這樣,我們聽說,文明進步的時候,消滅的將會是詩歌,但是它的特征將壹個壹個地不斷被提了出來,作為改良鞋子和雨傘之用。
波浦,1892年5月16日
這裏沒有教堂塔頂的鐘聲,附近也沒有居民。鳥兒壹停止了歌唱,絕對的靜寂就和夜晚壹齊來到。在這裏,初夜和深夜沒有多大差別。在加爾各答,不眠之夜像壹條黑暗的緩流的大河;妳仰臥在床上的時候,能夠數出它流過的種種聲音。但是在這裏,夜晚像壹片闊大靜止的湖水,安穩地睡著,壹點動靜都沒有。當我昨夜輾轉反側的時候,我感到就像包圍在濃厚的止水裏壹樣。
今早我比平常起晏了壹點,下樓到我屋子裏去,背倚在靠墊上,疊膝而坐。這樣,胸前放壹塊石板,我開始在晨風和鳥聲的伴奏下寫詩。我進行得很順利——微笑在我的唇邊浮泛,我的眼睛半閉著,我的頭隨著韻律搖晃,我哼著的東西漸漸成形——當郵差來到的時候。
我收到壹封信,最近壹期的《實踐》雜誌,壹本《壹元論者》,和幾張校樣。我讀了信,瀏覽了未裁開書頁的《實踐》雜誌,然後又回去點頭哼哼著寫我的詩。我沒有做其他的事情,壹直把詩寫完。
我不知道為什麽寫著壹頁壹頁的散文也沒有給我以寫壹首詩那麽大的快樂。壹個人的種種情感,在詩歌上能以應用完美的形式,就仿佛能用指頭拈起來似的。但是散文就像滿滿壹袋的松散的東西,又沈重又笨大,不能隨便地提得起來的。
如果我能壹天寫壹首詩,我的生命將在壹種喜樂中度過;雖然我侍弄詩歌已經有幾個年頭,但它還沒有被我馴服起來,還不是那種可以讓我隨時套上籠頭的飛馬!藝術的快樂,就在於當幻想願意的時候,有個長空萬裏飛行的自由;那時節,即使在回到世界監獄裏面之後,回響和歡情還會在耳邊和心頭繚繞著。
短詩不斷地不招自來,這樣就妨礙我把劇本寫下去。若不因為這緣故,我大可以把叩我心門的壹些思想,放進兩三個劇本裏去。我恐怕必須等到寒冷的冬天,除了《齊德拉》以外,我的所有的劇本都是在冬天寫成的。在那個季節,抒情的意味容易變冷,人就有工夫去寫劇本。
赴閣隆達途中,1892年6月21日
無盡的形形 *** 的畫圖: 沙岸、田野、莊稼和村莊,在空中飄浮的雲彩,晝和夜相遇時光開放的色彩——都從兩側滑入眼底。小船輕輕地劃過,漁夫在捕魚;河水在悠長的日子裏整天地發出柔暢的撫愛的聲音;廣闊的水面,在夜晚的沈默中靜止了下來,像壹個被哄進睡鄉的孩子,無邊天空的壹切星辰,都在他上面環守著——這時節,當我在清醒之夜坐起的時候,兩旁是睡著了的河岸,只有偶爾壹兩聲村畔林中豺狗的嗥叫,和被尖利的巴特馬河波浪所侵蝕的碎片,從峰頂般高的河岸上滾落水裏的聲響,打破了寂靜。
風景並不常是特別引人入勝的——壹片伸展的沒有草樹的黃黃的沙岸;壹條空船系在岸邊;和天空壹樣朦朧的綠水流了過去;但是我說不出它們是怎樣地感動了我。我猜想是我那被奴仆看管的童年的願望和追求——當我自己在寂寞的囚室裏,我熟讀了《壹千零壹夜》,參加了海員辛伯達的在許多異地的探險——在我心中還沒有死去,而看到任何壹條空船系在岸邊的時候,舊的願望和追求就又被喚醒了。
如果我在童年沒有聽過童話、讀過《壹千零壹夜》和《魯濱遜飄流記》,我知道,遠遠的河岸和對岸的廣闊的田野的景色,決不會這樣地激動著我——事實上,整個世界,對我將會有不同的魅力。
在人的心裏,幻想和事實糾纏成怎樣的壹個迷陣呵!不同的幾股——細小和巨大的——故事、事件和圖畫的線索是怎樣地糾結在壹起呵!
西來達,1892年8月20日
每當看到壹幅美麗的風景畫的時候,我常想:“如果我能住在裏面,那有多好!”就是這種願望在這裏得到了滿足。在這裏,壹個人在壹個沒有真實的冷酷的、色彩鮮明的畫圖中,活潑了起來。當我小的時候,《保羅和弗珍妮亞》或《魯濱遜飄流記》書裏的森林和海的插圖,會把我從日常世界中飄遊了出去;這裏的陽光把我當年凝視這些圖畫時候的感覺,又帶到我的心上來。
我不能真切地說明,或明確地解釋,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是哪壹種的渴望。這仿佛是什麽水流的脈搏流過了把我和廣大世界連起的幹線。我感到,仿佛那模糊遙遠的、我和大地上壹切合壹的時期的記憶,又回到我的心上來了;在我上面長著青草的時候,在我上面照著秋光的時候,在柔和的陽光接觸之下,青春的溫熱氣息會從我的寬大、柔軟、青綠身軀的每壹個氣孔裏升了上來,壹個新鮮的生命,壹種溫柔的喜樂,將半自覺地隱藏起來,而又從我所有的廣漠中無言地傾吐了出來,當它靜默地和它的各個國家和山和海在光明的藍天下伸展著的時候。
我的感覺就像是我們古老的大地,在被太陽吻著的日常生活中的狂歡感覺;我自己的意識仿佛湧流過每壹片草葉,每壹條吮吸著的草根,穿過樹幹和樹液壹同上升,在喜悅的顫抖中,和在田中搖動的玉米和沙沙作響的棕葉壹同展放著。
我感到我不得不表示出我和大地的血緣聯系,和我對她的親屬之愛,但是我恐怕人家不會了解我。
西來達,1892年12月9日
在痛苦的病後,我還覺得軟弱,正在休養著,在這種情況之下,自然的調護真是甜柔的。我感到我和萬物壹樣,懶洋洋地在陽光下閃耀出我的喜樂,我只不過心不在焉地在寫著信。
世界對於我永遠是新鮮的;像壹個今生前世都曾愛過的老朋友,我們之間的友誼是深長的。
我很能體會到,許多世紀以前,大地怎樣在她原始的青春裏,從海浴中上來,在祈禱中向太陽敬禮。我壹定是樹林中的壹棵樹,從她新形成的土壤裏,以最初沖動的全部新鮮的生意,展開我的密葉。
大海在搖晃,在動蕩,在掩蓋,像壹個溺愛的母親,不斷地愛撫著她的頭生嬰兒——陸地;而我用整個心身在陽光中吮吸,以新生嬰兒的說不出道理的狂歡在碧空下震顫,用我所有的根須緊緊地拉住我的大地母親,快快地吮吸著。在盲目的喜樂中,我的葉子怒生,我的花兒盛放;當陰雲聚集的時候,它們爽暢的涼蔭,將以濕柔的摩撫來安慰我。
此後,從世紀到世紀,我曾變化無定地重生在這大地上。所以當現在我們獨對的時候,種種古老的記憶,慢慢地壹個個地回到我心上來。
我的大地母親今天穿著陽光照射的金色衣裳,坐在河邊的玉米地上;我在腳邊、膝下、懷中翻滾遊戲。做了無數孩子的母親,她只心不在焉地,壹面用極大的耐心,壹面用相應的淡漠,來對付他們的不住的叫喚。她坐在那裏,用遐思的眼光盯著過午的天邊,同時我無盡無休地在她身旁喃喃地說著。
喀達克,1893年3月
如果我們開始把英國人的鼓掌放在過於重要的地位,我們就得丟掉許多我們的好東西,而接受許多他們的壞東西。
我們漸漸地將以 *** 襪子出去為恥,看到她們舞會的衣裳也不以為羞。我們將毫不在意地把我們古老的禮貌扔了出去,去和他們作無禮的競賽。我們將不再穿上褂,因為它需要改良,但又毫不思索地在我們頭上頂上他們的帽子,雖然沒有壹種頭飾比那個更難看。
簡單地說,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我們將弄到根據他們的鼓掌與否,來削改我們的生活。
因此我直截了當地說:“瓦罐呵!看在老天爺的面上躲開那只銅罐吧!不管它是生著氣向妳奔來,或者只是給妳面子,拍壹下妳的脊梁,妳就完了,反正都會碰碎的。所以記住老伊索的良言吧,——我求妳,遠遠地躲開吧。”
讓那些銅罐去點綴豪富的家庭;妳在貧苦的家庭中,有的是工作可做。如果妳讓他把妳撞破了,妳在兩家都沒有了地位,只能回到塵土裏去;最僥幸的話,妳也許在文物櫃中——作為壹件古董,可以占壹個角落,妳如果讓農村裏最卑賤的婦女拿來打水,那就是最最光榮的了。
西來達,1893年5月8日
詩歌是我的很老的情人——我想我只有羅提那麽大的時候,我已經和她訂下婚約了。很久以前,在我們水池邊,老榕樹下的歇息,那所內花園,房裏地下室的陌生的地區,整個的外面世界,女仆們講究的兒歌和故事,在我心中建起了壹個美麗的仙境。對於那壹時期所發生的模糊而神秘的事情,很難說得清楚,但這個是明確的,就是我同“詩的想象”“交換花環”的儀式已經正式舉行過了。
但是我必須承認,我的未婚妻不是壹個吉利的女郎——不管她給人帶來了什麽,但決不是幸運。我不能說她從來不曾給我快樂,但是和她在壹起是談不到安寧的。她所愛的人可能得到圓滿的喜樂,但是在她的殘忍的擁抱之下,他的心血是會被絞出來的。她所選擇的不幸的東西,永不會變成壹個認真的、沈著的、舒舒服服地在壹個社會基礎上安居下來的戶主。
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我可能做過許多不誠實的事情,但是在我的詩歌裏,我從來沒有說過壹句假話——那是壹個聖所。在那裏,我生命中最深的真實得到了庇護。
西來達,1893年5月10日
烏黑臃腫的雲塊湧來了,像壹張吸墨紙似地把我面前風景裏的金色陽光吸收掉了。雨壹定快來了,因為微風感到潮濕而含滿了眼淚。
在那邊,刺進天空的西姆拉高峰上,妳將感到很難正確體會,陰雲的來到,在這邊是多麽重要的壹件事情,或者有多少人殷切地仰望天空,歡呼它們的來臨。
我對於這些農民——我們的佃戶——老天爺的高大、無能、幼稚的孩子,感到很深的慈憐,必須有飯送到他們的嘴裏,否則他們就完了。當大地母親的乳汁幹了的時候,他們就不知道怎麽辦,只會哭泣。但當他們的饑餓壹旦得到了滿足,他們就忘掉了過去壹切的災害。
我不知道那社會主義的、財富合理分配的理想能否達到。如果不能的話,老天爺的分配就真是殘酷的,人真是個不幸的東西。因為如果這個世界上必須有苦惱,那也算了;但至少要留下幾個小小的氣孔,壹瞥可憐的閃光,這也許可以鼓勵人類中較高尚的壹部分,去不斷地為解除痛苦而希望、而奮鬥。
他們說著壹件極其冷酷的事情,那些人斷言說,分配天下的物產,使每人有壹口飯吃,壹件衣服穿,只不過是壹個烏托邦的夢想。壹切社會問題本來都是冷酷的!命運只容許給人類這麽窄小可憐的壹床被,把它拉到世界上的這壹部分,別的部分就沒有蓋的了。解除了我們的貧困,我們喪失了財富,而有了財富,我們就失掉無數的仁慈,和美,和力量。
但是太陽又出來了,雖然陰雲仍在西方堆積著。
(冰心 譯)
註釋:
羅提: 作者的兒子,那時才5歲。
交換花環: 訂婚儀式。
賞析
孟加拉是泰戈爾的故鄉。在泰戈爾活著的時候它還是印度的壹個省份。泰戈爾用孟加拉語寫了壹本詩集《吉檀迦利》,他因此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泰戈爾出身貴胄,他的父親晚年耽於山水,靜心虔修,把經營祖產的任務交給了他來打理,當時的泰戈爾已經蜚聲文壇,並且在英國居住。1890年,他回到河流縱橫的孟加拉水鄉處理莊園事務,在此期間,他把自己的鄉間見聞寫成書信寄給了他的侄女戴維,這個聰明的姑娘把他的每壹封信都保留下來,整整145封。在泰戈爾50歲生日之際,她把這些精美短簡作為生日禮物送回給泰戈爾,泰戈爾稍加整理,冠以《碎葉》之名,結集出版。後又精選其中78篇,譯成英文在英國出版,更名為《孟加拉風光》。譯文是他的侄兒所作,文筆依然優美如詩。
在本書所選的幾篇文字中,泰戈爾分別描寫了吉蔔賽女人、滿月、暴風雨和鄉村的風光,寫了些零星的想法和瑣細的小事,以時間和地點為線索貫串起來。它們之間也許有著某些必然的緊密聯系,但我們只感到有壹種情緒相連,這種情緒就像明媚的清晨,雖然還有薄霧,但陽光透入樹林,漫步其中,或有壹種夢境般的真實感。那種感覺很奇妙,但卻時時感到它的存在,讓妳說不清、道不明,讓妳愉悅而又悵然。這就是美嗎,或我們所說的意境?
我們有時真的很善於解讀文字和文字背後的意蘊,我們往往從文章中能看到很多東西,常在這種解讀中愉悅自己,獲得精神上的滿足,似乎閱讀的樂趣正在於此。但有壹類文章,它讓妳越讀越覺得簡單。正如這《孟加拉風光》,初讀來,我們看到了勤勞潑辣的吉蔔賽婦女,看到了充滿希望的春景,種種敏銳深刻的哲思,縱橫揮灑的大氣和流水般的靈動與細膩,妳不必把它看作是洋洋大作,不必體悟它的恢宏大氣,每壹段文字都會給妳壹種清新的感覺,壹個完整的故事,壹種風情……
壹切景致都如絢爛的圖畫,畫面漸漸地淡出,我們看見壹位智者,穿著印度人的長袍,斜坐於書房的窗前,就著淡黃色的陽光在寫信,寫給他可愛的小侄女。他略黑的消瘦的臉龐上泛出笑意,慈祥的眼角也露出了中年人會有的魚尾紋來,他邊寫邊微笑,有時還會笑出聲來,並得意地搖搖頭,他壹定是想到了他可愛的小侄女讀信的神態吧?他的眼裏充滿了愛意,他不是文學家泰戈爾,他只是壹個慈祥的叔父,不經意間寫下了足以傳世的不朽篇章。當然這只是想象,不能臆斷作者當年的心態,但我們寧願或更願意這樣去想象。作家給予我們的未必是他有意要給或本來想給的,但他的內心無疑充滿了 *** 和愛,他在把他的至真之情流於紙面。當然,他會給我們很多,這需要我們自己去體會: 我們最需要的就是感悟那壹顆熱愛生活與親人的善良的心,這往往已經足夠,沿著它,我們就可以走得很遠,人類也可以走得很遠。
再說點無關緊要的事情。1947年,也就是泰戈爾死後的第六個年頭,印、巴分治,孟加拉劃入了東巴基斯坦的版圖。1971年,泰戈爾的故鄉建立了壹個嶄新的國家——孟加拉國。政治變遷永遠不會停息,但也不會改變泰戈爾筆下的孟加拉風光,直到我有幸踏上這片土地的那壹年,我依舊能在這兒找到泰戈爾悠閑風雅的足跡,沿著他的足跡,我在沙乍浦的河邊依然看到了皮膚黝黑,赤著腳行走的當地少女。有人說這壹帶仍然有吉蔔賽人居住,他們融入當地,世代生息繁衍。這裏的空氣清新,少有城市的汙濁,夜晚還能看到“天淡銀河垂地”的景色。城市的星空早已消失,街燈毫無生氣地規規矩矩地亮著,偏巧這裏還有夜晚的生動。“文明進步的時候,消滅的將會是詩歌,但是它的特征將壹個壹個地不斷被提了出來,作為改良鞋子和雨傘之用。”不過這也沒有關系,即使多年以後風光不再,我想我們仍會擁有。因為我們有記憶,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永遠不會消滅,它會在我們的腦海中升起壹方島嶼,永遠在藍色的風浪裏隱現。
(王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