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
萬裏浮雲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滄浪河漢清,北鬥錯落長庚明。
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
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君不能貍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吟詩作賦北窗裏,萬言不值壹杯水。
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
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
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誌鳴春風。
折楊黃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
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猶來賤奇璞。
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
壹談壹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
曾參豈是殺人者? 讒言三及慈母驚。
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於余亦何有?
孔聖猶聞傷鳳,董龍更是何雞狗?
壹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誌多乖。
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
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
韓信羞將絳灌比,禰衡恥逐屠沽兒。
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
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
這首酬答詩寫於天寶四載(747)作者遭讒被逐後。李白的朋友王十二寫了題為《寒夜獨酌有懷》的詩送給李白,李白寫了這首詩作答。
開篇借助原詩和想象寫王十二寒夜獨酌懷友的情景,以及詩人和王十二的品格與友誼。“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用東晉名士王子猷雪夜訪戴逵的典故。王十二獨酌懷友,情同子猷,品德亦子猷之流亞。然而,子猷訪戴,冒雪乘船,王十二懷友,僅僅是寒夜。詩人李白用“萬裏浮雲卷碧山”七字,於是變雪天為晴天。化用典故,扣緊原唱,揮灑賡和,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壹幅精妙絕倫的青天孤月懷友圖。可能是“子猷佳興發”而感動了上天罷,把那萬裏碧山似的浮雲收卷,在中道露出青天,流動著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以下四句承接“卷碧山”而細細描繪,工筆淡彩,造境佳美。有境若此,詩人忍不住要向好友傾訴情懷:“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既承前文的“懷余對酒”,以收束第壹部分寒夜獨酌懷友,又領起第二部分酣暢抒發萬古情,使前後緊相聯系。
李白的萬古情懷的內涵是豐富的,意蘊是深邃的,既有懷才不遇之悲,又有憂讒畏譏之憤;既有壯誌難酬的自我意識,又有憂國憂民的群體意識。其憂愁幽思,擇其大者,可有三端:
壹曰朝 *** 敗,夙願難酬。詩人在“酣暢萬古情”伊始,突兀地 *** 賈昌、哥舒翰之事,看似與詩之本旨無關,其實至關重要。這正是詩人憂憤之最大者,是所以憂愁的背景和前提。詩人連用兩個“君不能”以鄙睨賈昌、哥舒翰的卑劣行徑,以揭櫫玄宗的朝 *** 敗。“貍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不是用典,而是述當朝實事。陳鴻《東城老父傳》載:玄宗嗜鬥雞之戲,開元間童子賈昌善養鬥雞,深得玄宗寵愛,號“神雞童”。“金帛之賜,日至其家。”李白在《古風》(其二十四)中曾憤憤然抨擊之: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幹虹蜺,行人皆怵惕。”“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兩句則是抨擊哥舒翰西屠吐蕃石堡城以邀名爵。當時的歌謠說: “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吐蕃總殺盡,更築兩重壕。”兇悍如哥舒者加官晉爵,蔭及子孫,這是多麽醜惡的血淋淋的現實!詩人對此,只用“君不能學哥舒”六字,可謂壹筆掃盡,橫絕千古。在這種汙濁的社會之中,在如此腐敗的政治之下,“吟詩作賦”,杯水不值,詩人那濟蒼生、安社稷的抱負哪得施展。細加尋味“萬言不值壹杯水”之“萬言”,也不應僅僅理解為吟詩作賦,還應看作包括詩人的“上書”在內。可這些詩、賦、書又有誰人理解呢? “世人聞之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這“馬耳東風”之比,直如“對牛彈琴”,深刻、通俗、生動,詩人之憂憤,令人惋惜,令人同情。
二曰黑白顛倒,懷才不遇。李白胸懷奇才,征召後供奉翰林,身居散職,他深深地感到失望。自“魚目亦笑我”至“楚地猶來賤奇璞”八句,以對比的手法,將“魚目”與“明珠”; “驊騮”與“蹇驢”;大聲不入耳者聽《折楊》、《黃華》嗑然而笑;德薄之君聽《清角》栗然而恐;下裏巴人與陽春白雪,兩兩相對,錯落比附,把世人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的社會現實刻畫得入木三分。最後沈痛地說: “楚地猶來賤奇璞”,詩人懷奇才而不遇明主,明珠投暗,驊騮拳跼,不亦悲夫!
其三,遭讒被謗,世態炎涼。詩人說: “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壹談壹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這看似泛指,其實是特指。據今人考證,稍後於李白的魏顥曾為李白集作序,序中有“以張垍讒逐”語。張垍是玄宗愛婿,為翰林學士。他見李白以文才為玄宗所賞遇,因而產生嫉妒之心,是很可能的。魏序作於肅宗時,張垍已因投降安史亂軍而獲罪,故魏顥敢於直斥其名。又《松窗錄》載,高力士挾脫靴之怨,摘《清平調》中“可憐飛燕倚新妝”之句以激楊玉環之事,也是壹種流傳頗廣的說法。郁賢皓《李白與張垍交遊新證》,也指出李白與張垍有交往,張垍進讒,正是詩中所謂“千金散盡交不成”也。另外,詩人說:“壹談壹笑失顏色。”可見進讒者是把李白平時的言笑失態,也當成了罪狀加以讒毀,足證進讒者與李白過從較密。而“貝錦”,壹典出自《詩·小雅·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貝錦。彼譖人者,亦已大甚。”也露出高力士進讒之端緒。詩人無辜被謠諑,世態炎涼,壹至於此,其悲、其憤,曷可言哉!而王十二是李白的好友,對李白的境遇似有同感,李白之所以如此傾心吐膽地暢敘,有由然矣。
在向好友暢敘情懷之後,詩人表達了他對人生榮辱的態度和自己的打算。“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於余亦何有?”老友握手談心,披露胸懷,說自己置榮辱於度外而恥為伍於小人。詩人說:象孔子那樣的古聖先賢,還傷感不能遭逢盛世實現理想呢(“孔聖猶聞傷鳳麟”),何況我們呢?盡管如此,詩人的感情還是難以平抑,“董龍更是何雞狗”,用北朝秦司空王墮罵董龍事,責罵見利忘義的小人雞狗不如。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詩人仍情不自禁地發出“壹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誌多乖”的慨嘆!接著以嚴陵、韓信、禰衡自況。此三人,或高隱、或奇才、或豪士,詩人以之自比,正表現其傲岸不屈而又豁達大度的寬廣胸懷。這壹段議論窮通,感情自由奔放,浩然正氣,激蕩於天地之間。至此詩人達到了自我的復歸,消除了失落感。這不是簡單的周而復始,而是認識了現實黑暗後的升華。
最後,詩人以前不久被奸相李林甫所殺害的北海太守李邕和刑部尚書裴敦復為例,證明當朝賢愚不分,是非混淆,黑白顛倒已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詩人告訴好友王十二: “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他要遠離金闕,浪跡江湖了。這結尾幾句,詩人連用兩個“君不見”,與前面的“君不能”、“與君論心”遞相承接,使暢敘者之間的感情更加親切,暢敘的氣氛更加熱烈。這放言無忌、磊落光明的襟懷,使全詩大放異彩。
這首詩自述生平,敘事抒情,渾然壹體,前因後果,聯系緊密。元代蕭士赟說: “此篇造語敘事,錯亂顛倒,絕無倫次”,並斷言“決非太白之作”,是毫無道理的。
青蓮自翰林被放還山,因不能無怨望,然其詩尚不甚露懟憾之意,……《答王十二寒夜獨酌》雲: “壹談壹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贈宋少府》雲:“早懷經濟策,特受龍顏顧。白玉棲青繩,君臣忽行路。”皆不過謂無罪被謗而出耳。(趙翼《甌北詩話》卷壹)
“魚目”句入己。“楚地”句以上學。“讒言”句以上世情。“與君”句合。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