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雲回恨不勝。
欲就麻姑買滄海,壹杯春露冷如冰。
關於本詩題旨及有關本事背景,學者們曾有壹些不盡相同的詮解。馮浩註曰:“當與 《玉山》 七律同味。謁山者,謁令狐也。次句身世之流轉無常,三句陳情,四句相遇冷淡也。唐時翰林學士不接賓客,義山雖舊交,中心已睽,遂以體格疏之耳。”義山集中涉及令狐綯的篇什不少,馮浩的詮解樂為壹些註家所從,其中自不無參考價值。不過,馮氏句句以求牽合的弊端也是顯然的。文學作品不是歷史事件的簡單復述,人們閱讀文學作品主要是為了作品本身,也不是為了了解審美經驗之外的歷史事件。就《謁山》 這類本事難以確定的作品言,我們不如從詩歌所描述的藝術形象入手,對其所蘊含的美學價值作深入探究。
“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雲回恨不勝。”這是有誌之士對時光流逝、壯誌難酬的憾恨,也是古代詩人所歌詠的壹個常見常新主題。晉傅休奕 《九曲歌》 雲:“歲暮景邁群光絕,安得長繩系白日?”李商隱用其意並推而廣之。詩以“從來”二字領起,說明這是古往今來許多有誌之士的憾恨,令人聯想無窮。義山之前就有多少優秀詩人以歌唱宣泄著這樣的感愴之情。屈原《離騷》 曾幻想“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曹植《箜篌引》 也驚呼“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李白 《將進酒》由黃河壹瀉千裏而興起時光壹去不回之悲。杜甫 《登高》 因落葉之聲、江流之狀而傳出韶光易逝、壯誌難酬之恨。這些前輩詩人的生平遭遇及其創作無疑對李商隱有著深遠影響。再者,詩人秉負絕代之才卻因朋黨傾軋屢遭排抑,故集中抒寫坎坷不遇的篇什很多,其著者如《安定城樓》、《樂遊原》、《幽居冬暮》,乃至以貧女無媒難嫁自比的 《無題》 詩無不如此。只有聯系詩人的身世遭際及有關創作,我們才能對詩中 “恨不勝” 的內涵有比較切實的理解。
白日西馳,水去雲回,時間畢竟是留不住的。為解決時光流逝與理想難以實現的矛盾,詩後半又轉出奇想:“欲就麻姑買滄海。”麻姑是神話中的女仙,《神仙傳》 載:“麻姑自說雲:‘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淺,於往者會時略半耳,豈將復還為陵陸乎?’”詩借助奇異的傳說把作者自己幻化為仙界中人,因著麻姑三見滄桑之變而要向她買下滄海。既然江河東流最終都歸於大海,那麽買下滄海豈不就占有了壹切!這裏悠悠無窮的時間之流已與浩渺無邊的滄海空間交融在壹起,占有滄海也即是占有無窮無盡的時空。此正反映出詩人曾企求得機展才的強烈願望,表現出對理想的執著追求。然而,結果卻是“壹杯春露冷如冰”,使人痛切不已。正當其“欲就”之際,浩渺的滄海忽然化為壹杯冰冷的春露。這杯春露自然也會頃刻消散,終歸於空無。末句以形象貼切的比喻把作者的憾恨失望之情襯示得宛然在目。
此詩想象奇特,形象瑰奇,把滄桑之變的慢長過程縮短為壹瞬間,又把浩渺無邊的大海縮小為壹杯春露,時空交融,宏微渾壹,純是莊子筆意。義山以神奇瑰麗之筆抒寫悠悠無盡的悵恨,在古代許許多多懷才不遇之士的命運悲歌中堪稱奇境獨到。比起屈原、曹植、李白、杜甫的有關詩作,《謁山》 詩也可稱得上壹首風采獨具的悲歌了。
最後,就此詩的多義性談壹點看法。有的研究者曾從詩人所處的時代,或從人們具體的生活經驗出發,對詩旨作過壹些推斷。或曰詩當是作者登山見日落、水流、雲生,因傷流逝、悲遲暮而生出的非非之想。或曰詩抒寫作者在江河日下的國勢和白雲蒼狗的政局下身不由主的無窮憾恨。諸如此類的說法雖有所不同,但認定詩表現了不遇之悲、遲暮之痛則大體壹致,實際上也是與題旨相符的。誠如王夫之《姜齋詩話·詩譯》 篇所言: “作者用壹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遊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於有詩”。象本詩的多義性造成讀者的見仁見智乃是理所必然的。按照接受美學的觀點,文學文本提供了引導和制約讀者鑒賞的基本框架,而讀者的審美判斷則對作品的意義與價值起著重要作用。在某種意義上,作品的意義部分地要由讀者去不斷充實和豐富,讀者參與了作品意義與價值的創造。我想只要這種創造合乎作者所處的時代,合乎作品所描述的形象,那是應該允許的。壹首好詩,猶如清風明月,四時常有,而光景常新,道理也是壹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