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兩則有趣的故事,對於我們吟詩作文頗有啟發和教益。
壹則載於歐陽修的《六壹詩話》:北宋陳從易得到壹部舊本杜甫詩集,發現《送蔡都尉》詩中脫落壹字:“身輕壹鳥□。”於是,邀請眾多文士墨客,請他們設法補齊這個字。大家搜腸刮肚,各逞才智,有的補“疾”字,有的補“落”字,還有的補“起”“下”“度”等字。然而,大家誦讀之後,總覺得詩意不足,寡淡無味。後來,又得到壹個完整的版本,兩相對照,發現是“身輕壹鳥過”。隨口壹讀,頓覺境界迥異,更切合詩中蔡都尉往來沙場、身手矯捷的形象。陳氏頗為感慨地說:“雖壹字,諸君亦不能到也!”
二則載於《紅樓夢》四十八回香菱學詩。她與林黛玉議論王維名作《使至塞上》,作了壹番頗有意思的評說:“我看他《塞上》壹首,內有壹聯雲: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壹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也找不出個字。”
這兩則趣事生動地告訴我們:在那些膾炙人口、千古傳誦的名篇佳作中,往往有
壹兩個貌似平常、貌似無理、貌似俗氣的字眼,卻是平常中見異常、無理中含有理,大俗中寓大雅,而且最生動貼切,最傳神達意,他人幾乎無法更換、變動。這種在壹句詩或壹首詩中起著關鍵和樞紐作用,有之則全詩生輝,失之則通篇減色的字眼,就是古人所謂的“詩眼”,也叫作“句眼”,誠如《詩人玉屑》卷六所雲:“詩句以壹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壹粒,點鐵成金也!”
眾所周知,詩歌作為壹種最集中、最凝練、最概括的文學樣式,它務必要在很簡略、很有限的詩行中,蘊含著最豐富、最深刻、最細膩的“外宇宙”
(社會生活內容)和“內宇宙”(人類情感世界)。因此,詩歌創作特別強調在語言
錘煉上下足工夫,“語不驚人死不休”!壹個高明的詩人,總是善於在眼花繚亂的文字符號中,選擇和運用獨特的、唯壹的、恰如其分的字眼,準確地摹寫“外宇宙”
和抒寫“內宇宙”,真正做到言少而意多、言簡而意深、言近而意遠、言有盡而意無窮,從而“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詩眼,正是能夠起到這種“靈丹壹粒,點鐵成金”的藝術作用。人們熟知的“紅杏枝頭春意鬧”
(宋祁《玉樓春》),不說習慣性的“春意濃”,而著壹似乎無理的“鬧”字,卻把陽光燦爛、杏花盛開、蜂蝶齊舞的春天景象,刻畫得何等活靈活現;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泊船瓜洲》),也是反復酙酌,由到、過、入、滿諸字,最後改為綠的。正是這壹“綠”字,出神入化,既展示江南春色的蔥綠無涯、蓬勃盎然,又勾起多少旅人的鄉情鄉思!其實,早在唐宋之前,詩人們就開始在用字上費盡心機、勤錘細煉,只是下筆自然,不露聲色罷了。例如,南朝謝靈運的《登池上樓》: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前二句平平,後二句卻廣為稱道。據鐘嶸《詩品》引《謝氏家錄》:
“康樂(謝靈運之字)
每對惠連(謝惠連,靈運從弟),輒得佳話。
後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
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雲:‘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這貌似平常、通俗樸素的兩句詩,為何說得之“神助”而欣喜若狂?關鍵就在“生”和“變”兩個詩眼,體現了詩人對早春景色變化的觀察細致入微,又把這種觀察感受升華為清新動人的意境,使庭院春景由靜態美轉化為動態美,讓壹草壹木、壹鳥壹鳴仿佛通達人性,相映成趣,平常的文字下是不平常的想象和 *** !由於南朝詩風過於雕琢、造作,此類用字樸素自然而韻味十足的佳構尚不多見,還是回到代表古詩最高成就的李杜吧。先看杜甫《旅夜書懷》中的壹聯: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寥寥十字,把四川大平原的夜景刻畫得何等壯闊雄渾!而這又得力於“垂”、
“湧”二字:壹個“垂”字,既表現了夜空星光燦爛、星河遙掛如垂,又襯托
了平野的“闊”,壹上壹下,無際無涯。“湧”字也妙不可言,令人如見大江奔
騰向前,江中月影隨波湧動,這景象,這氣勢,豈容他字可以形容?如果
換成“星掛”“月照”,意思也許通順,但氣韻全無,味同嚼蠟。
例子俯拾
皆是:“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登樓》),上句用“來”寫空間
景象,錦江波濤挾著蓬勃春色從天地間奔湧而來;下句用“變”寫時間遐想,
玉壘山浮雲飄忽變幻著古今滄桑、時序更替,二字囊括宇宙時空,又滲透了
憂國傷時的情懷!“壹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詠懷古跡》),
憑吊王昭君故居,其用字之妙,清人朱瀚《杜詩解意》有妙解:“‘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還有“眾山會涪江,瞿塘爭壹門”(《長江二首》),壹個“爭”字,寫盡了長江三峽水勢的洶湧、驚險、雄奇。
再說李白。詩仙號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似乎作詩隨心所欲,壹揮而就,不大講究雕琢章句、提煉文字。其實不然,且讀《登金陵鳳凰臺》: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這“落”字和“分”字,絕非脫口而出,未加思索,而是登高遠眺,凝望久思,精
挑細選的。唯有“落”字,才能把金陵城中清涼、張公、鳳凰諸山之若隱若現、似
明似晦的氣象表現得恰到好處、惹人情思;而位於城西南的白鷺洲,唯有“分”
字才能盡顯其臨長江、據淮水的獨特地形地貌。同是寫景,
“野竹分青靄”(《訪戴道士不遇》),用“分”字則突出高山翠竹的堅勁與偉岸。即使描寫
邊塞戰事,李白也註意用字的精準:“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塞下曲》)
金鼓是進軍的號令,“隨”字方能凸現將士們的奮勇向前;而“抱”字,更把將士們枕戈待旦、緊張激烈的戰場氛圍顯示出來了。可見,不僅是杜甫,李白也是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人!
講究“壹字為工”是中外通行的藝術規律和要求,蘇俄詩人馬雅可夫斯基也有類似的名言:“詩歌的寫作——如同鐳的開采壹樣,開采壹克鐳需要終生勞動,妳想把壹個字安排妥當,就需要幾千噸語言的礦藏。”作為壹個詩人,
即使有敏銳的觀察力和博大的思想情懷,如果缺少語言的礦藏,不善於駕駛文字,落筆似曾相識、陳詞濫調,詩篇又如何具備回腸蕩氣、含蓄雋永的藝術力量?錘煉語言,講究詩眼,是詩人必不可少的基本功。那麽,古人在
這方面有哪些甘苦之言和經驗之談,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呢?
首先,“眼要用響字、活字”。即善於運用壹些聲色俱佳、鏗鏘動聽、剛勁有力,富有生命力和概括力的字眼。作為方塊象形的漢字,響字和活字壹般是指詩句中的“謂詞”——謂語中心詞;而謂詞往往是由表示行為動作、情態變化的動詞充當的,因此,煉句要特別註意煉動詞。前引名句的詩眼,謝靈運的“生”與“變”,杜甫的“垂”與“湧”,李白的“落”與“分”,多為謂語動詞。更為明顯的是
杜甫少年之作《畫鷹》:“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壹個“擊”和“灑”,何其剛健有力,充分顯示少年詩人的雄心壯誌。這裏,再舉壹首完整的小詩,唐人儲光羲的《江南春四首》之三:
日暮長江裏,相邀歸渡頭。落花如有意,來去逐輕舟。
這是仿樂府舊題,借用樂府民歌手法,表現江南水鄉青年男女對愛情的憧憬和追求。前兩句交待時間地點以作鋪墊:日暮時分,江邊渡口,壹群青年男女此呼彼應,氣氛熱烈而歡快。詩的重點在後兩句,也妙在後兩句。“落花”喻指女方,“輕舟”喻指男方,用壹個動詞“逐”字,既是實寫“輕舟”快行,“落花”追逐的景致,更是意象化、情緒化、詩意化的表達,把少女那種緊相隨、不分離,羞怯、矜持又急切的內心情愫,刻畫得惟妙惟肖,令人叫絕!宋人陸遊也善用動詞為眼:“小樓壹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春雨初霽》)、“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壹月四日風雨大作》),這“聽”和“入”既“響”又“活”,前者優雅,後者悲壯,無不穎異不凡。
其次,巧用“轉品”之法,即詞性的巧妙轉換。古漢語中多為壹字壹詞,亦可分為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等。在詩歌創作中,古人常把形容詞用作其他詞性,造成出奇制勝、醒人耳目的“詩眼”效果。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就是由形容詞轉化為動詞的典型範例。杜甫名篇《望嶽》的開頭,則是形容詞轉化為名詞的成功壹例: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首以問句出之,表達初見泰山的仰慕、興奮、驚嘆之情;接句的“青未了”,並非
形容泰山之色,而是直接代指山色,是說泰山林木蔥郁,青翠無際,綿延覆蓋了整個齊魯大地,氣象萬千,傳神寫照,就在壹個“青”字中。再說壹首有所爭議的佳作,李白《秋浦歌》之十四: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這是李白遊安徽貴池而作。貴池是唐代銀和銅的重要產地,本詩亦為古代
少有的正面歌頌冶煉工人的作品。詩中“照”“亂”“動”三字皆以動詞為詩
眼,表現冶煉工地爐火熊熊、火星四濺、紫煙蒸騰的熱烈場景,無須多說。
但“赧郎明月夜”壹句,卻要討論壹下。有人把後三字連讀為“明月夜”,理解為工人們在月夜裏加班冶煉,則讀來淡而無味,且與其他三句不協調。“赧郎”本指因害羞
而臉紅之人,此處形容被爐火映紅臉的工人。“明”字已由形容詞轉化為動詞,意為工人們的紅臉映照著月夜,更顯得熠熠生輝。四句四眼,讀來才
節奏明快,氣勢磅礴,不同凡響。名詞轉化為動詞作詩眼的雖不多見,亦不乏例證,
如杜甫的《蠶谷行》:“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詩中的“谷”和“絲”皆動詞化了,相當於男耕女織之意,體現了詩聖期盼平息戰爭,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的美好願望!
再次,“虛字實用。”即妙用壹些表達語氣、並無實際意涵的虛字、副詞,
可以取得以拙見巧、以俗見雅、新穎別致的藝術效果。“岱宗夫如何”的
“夫”字,雖是壹個文言發語詞,但卻萬萬少不得,也換不得!再看李商隱的《風雨》詩:
淒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旁批曰:“仍”字、“自”字為詩眼。喻守真的《唐詩三百首詳析》亦強調:“壹悲壹樂,以‘仍’‘自’字為詩眼。”這二字妙在何處呢?
“仍”字含更、兼之意,黃葉本已雕零,再加見雨摧殘,豈不更令人觸目傷神?
它把風雨之無情
與人生之不幸糅合壹起了。“自”字有轉折、旁及之意,壹面是青樓豪貴燈紅酒綠、
縱欲享樂,壹面是詩人異鄉漂泊,寂寞孤愁,前後對照,悲樂相映,寫盡了社會上苦者自苦、樂者自樂的冷酷現實,也委婉表達詩人天涯淪落、憂郁不平的情懷。這種不靠實字動詞而僅虛字副詞聯絡上下文的名句,古詩中觸目皆是:“乍見
翻疑夢,相悲各問年”
“入無猶石色,穿水忽雲根”“天遠疑無樹,潮平似不流”等等,無不情真、景美、意遠。當然,也有
“實字虛用”的,即把名詞、動詞用作副詞,如杜甫的《舟中》:
“風餐江柳下,雨臥驛樓邊。”意為在風中餐,在雨中臥,表現生活困苦不堪。《石壕吏》:
“吏呼壹何怒,婦啼壹何苦。”以“怒”形容“吏呼”,以“苦”形容“婦啼”,皆為別出心裁,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上述三種提煉文字、確立詩眼的技法,僅為古詩中比較常見而已,難免掛壹漏萬。至於詩眼所在位置,也是多種多樣,不拘壹格的。清人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六註引趙汸說:“唐人五言,工在壹字,謂之句眼。如《春宿左省》:‘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動’字‘多’字,乃眼之在句底者。又《何將軍山林》詩:‘卑枝低結子,接葉暗巢鶯。’‘低’與‘暗’,乃眼之在第三字者。
‘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沈槍。’
‘拋’與‘臥’,乃眼之在第二字者。‘
剩水滄江破,
殘山碣石開’‘
綠垂風折筍,
紅綻雨肥梅’,皆壹句中具二字眼,
‘剩’‘破’‘殘’‘開’,‘垂’‘折’‘綻’‘肥’是也。”
其實,文字符號本身並無高低貴賤之分,關鍵在於作者之匠心獨運、巧選妙用,使習以為常的字眼變得富有藝術感染力和穿透力。所以,詩人要想筆下培植永不雕謝的藝術之花,務必具備“辭必窮力而追新”的錘煉精神和創造精神。這裏,
還須強調壹點:煉字必須和煉意相結合,方為創作的正道。如果內容
貧乏、思想平庸、感情淺薄,光靠“詩眼”去補救,竟壹字之奇,指望個別字句出奇跡,那就舍本逐末,異想天開了。明人李漁有壹段精彩評論,錄以結束本文:“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妥與確,總不越壹理字。欲望句之驚人,先求理之服眾。”(《窺詞管見》)
(作者單位:江蘇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