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詩之為法也,有其說焉。賦、比、興者,皆詩制作之法也。然有賦起,有比起,有興起,有主意在上壹句,下則貼承壹句,而後方發出其意者;有雙起兩句,而分作兩股以發其意者;有壹意作出者;有前六句俱若散緩,而收拾在後兩句者。詩之為體有六:曰雄渾,曰悲壯,曰平淡,曰蒼古,曰沈著痛快,曰優遊不迫。詩之忌有四:曰俗意,曰俗字,曰俗語,曰俗韻。詩之戒有十:曰不可硬礙人口,曰陳爛不新,曰差錯不貫串,曰直置不宛轉,曰妄誕事不實,曰綺靡不典重,曰蹈襲不識使,曰穢濁不清新,曰砌合不純粹,曰俳徊而劣弱。詩之為難有十:曰造理,曰精神,曰高古,曰風流,曰典麗,曰質幹,曰體裁,曰勁健,曰耿介,曰淒切。大抵詩之作法有八:曰起句要高遠;曰結句要不著跡;曰承句要穩健;曰下字要有金石聲;曰上下相生;曰首尾相應;曰轉折要不著力;曰占地步,蓋首兩句先須闊占地步,然後六句若有本之泉,源源而來矣。地步壹狹,譬猶無根之潦,可立而竭也。今之學者,倘有誌乎詩,須先將漢、魏、盛唐諸詩,日夕沈潛諷詠,熟其詞,究其旨,則又訪諸善詩之士,以講明之。若今人之治經,日就月將,而自然有得,則取之左右逢其源。茍為不然,我見其能詩者鮮矣!是猶孩提之童,未能行者而欲行,鮮不仆也。余於詩之壹事,用工凡二十余年,乃能會諸法,而得其壹二,然於盛唐大家數,抑亦未敢望其有所似焉。
詩學正源風雅頌賦比興詩之六義,而實則三體。風、雅、頌者,詩之體;賦、比、興者,詩之法。故賦、比、興者,又所以制作乎風、雅、頌者也。凡詩中有賦起,有比起,有興起,然《風》之中有賦、比、興,《雅》、《頌》之中亦有賦、比、興,此詩學之正源,法度之準則。凡有所作,而能備盡其義,則古人不難到矣。若直賦其事,而無優遊不迫之趣,沈著痛快之功,首尾率直而已,夫何取焉?
作詩準繩立意要高古渾厚,有氣概,要沈著。忌卑弱淺陋。
煉句要雄偉清健,有金石聲。
琢對要寧粗毋弱,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忌俗野。
寫景景中含意,事中瞰景,要細密清淡。忌庸腐雕巧。
寫意要意中帶景,議論發明。
書事大而國事,小而家事,身事,心事。
用事陳古諷今,因彼證此,不可著跡,只使影子可也。雖死事亦當活用。
押韻押韻穩健,則壹句有精神,如柱磉欲其堅牢也。
下字或在腰,或在膝,在足,最要精思,宜的當。
律詩要法起承轉合破題或對景興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題起。要突兀高遠,如狂風卷浪,勢欲滔天。
頷聯或寫意,或寫景,或書事,用事引證。此聯要接破題,要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
頸聯或寫意、寫景、書事、用事引證,與前聯之意相應相避。要變化,如疾雷破山,觀者驚愕。
結句或就題結,或開壹步,或繳前聯之意,或用事,必放壹句作散場,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盡而意無窮。
七言聲響,雄渾,鏗鏘,偉健,高遠。
五言沈靜,深遠,細嫩。
五言七言,語句雖殊,法律則壹。起句尤難,起句先須闊占地步,要高遠,不可茍且。中間兩聯,句法或四字截,或兩字截,須要血脈貫通,音韻相應,對偶相停,上下勻稱。有兩句***壹意者,有各意者。若上聯已***意,則下聯須各意,前聯既詠狀,後聯須說人事。兩聯最忌同律。頸聯轉意要變化,須多下實字。字實則自然響亮,而句法健。其尾聯要能開壹步,別運生意結之,然亦有合起意者,亦妙。
詩句中有字眼,兩眼者妙,三眼者非,且二聯用連綿字,不可壹般。中腰虛活字,亦須回避。五言字眼多在第三,或第二字,或第四字,或第五字。
字眼在第三字鼓角悲荒塞,星河落曉山。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竹光團野色,舍影漾江流。
字眼在第二字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坐對賢人酒,門聽長者車。
字眼在第五字兩行秦樹直,萬點蜀山尖。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
字眼在第二、五字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楚設關河險,吳吞水府寬。
杜詩法多在首聯兩句,上句為頷聯之主,下句為頸聯之主。
七言律難於五言律,七言下字較粗實,五言下字較細嫩。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詩,須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聯珠不斷,方妙。
古詩要法凡作古詩,體格、句法俱要蒼古,且先立大意,鋪敘既定,然後下筆,則文脈貫通,意無斷續,整然可觀。
五言古詩五言古詩,或興起,或比起,或賦起。須要寓意深遠,托詞溫厚,反復優遊,雍容不迫。或感古懷今,或懷人傷己,或瀟灑閑適。寫景要雅淡,推人心之至情,寫感慨之微意,悲歡含蓄而不傷,美刺婉曲而不露,要有《三百篇》之遺意方是。觀魏、漢古詩,藹然有感動人處,如《古詩十九首》,皆當熟讀玩味,自見其趣。
七言古詩七言古詩,要鋪敘,要有開合,有風度,要迢遞險怪,雄俊鏗鏘,忌庸俗軟腐。須是波瀾開合,如江海之波,壹波未平,壹波復起。又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為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備此法者,惟李、杜也。
絕句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壹呼壹吸,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宛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
榮遇榮遇之詩,要富貴尊嚴,典雅溫厚。寫意要閑雅,美麗清細,如王維、賈至諸公〈早期〉之作,氣格雄深,句意嚴整,如宮商叠奏,音韻鏗鏘,真麟遊靈沼,鳳鳴朝陽也。學者熟之,可以壹洗寒陋。後來諸公應詔之作,多用此體,然多誌驕氣盈。處富貴而不失其正者,幾希矣。此又不可不知。
諷諫諷諫之詩,要感事陳辭,忠厚懇惻。諷諭甚切,而不失情性之正,觸物感傷,而無怨懟之詞。雖美實刺,此方為有益之言也。古人凡欲諷諫,多借此以喻彼,臣不得於君,多借妻以思其夫,或托物陳喻,以通其意。但觀魏、漢古詩及前輩所作,可見未嘗有無為而作者。
登臨登臨之詩,不過感今懷古,寫景嘆時,思國懷鄉,瀟灑遊適,或譏刺歸美,有壹定之法律也。中間宜寫四面所見山川之景,庶幾移不動。第壹聯指所題之處,宜敘說起。第二聯合用景物實說。第三聯合說人事,或感嘆古今,或議論,卻不可用硬事。或前聯先說事感嘆,則此聯寫景亦可,但不可兩聯相同。第四聯就題生意發感嘆,繳前二句,或說何時再來。
征行征行之詩,要發出淒愴之意,哀而不傷,怨而不亂。要發興以感其事,而不失情性之正。或悲時感事,觸物寓情方可。若傷亡悼屈,壹切哀怨,吾無取焉。
贈別贈別之詩,當寫不忍之情,方見襟懷之厚。然亦有數等,如別征戍,則寫死別,而勉之努力效忠;送人遠遊,則寫不忍別,而勉之及時早回;送人仕宦,則寫喜別,而勉之憂國恤民,或訴己窮居而望其薦拔,如杜公唯待吹噓送上天之說是也。凡送人多托酒以將意,寫壹時之景以興懷,寓相勉之詞以致意。第壹聯敘題意起。第二聯合說人事,或敘別,或議論。第三聯合說景,或帶思慕之情,或說事。第四聯合說何時再會,或囑付,或期望。於中二聯,或倒亂前說亦可,但不可重復,須要次第。末句要有規警,意味淵永為佳。
詠物詠物之詩,要托物以伸意。要二句詠狀寫生,忌極雕巧。第壹聯須合直說題目,明白物之出處方是。第二聯合詠物之體。第三聯合說物之用,或說意,或議論,或說人事,或用事,或將外物體證。第四聯就題外生意,或就本意結之。
贊美贊美之詩,多以慶喜頌禱期望為意,貴乎典雅渾厚,用事宜的當親切。第壹聯要平直,或隨事命意敘起。第二聯意相承,或用事,必須實說本題之事。第三聯轉說要變化,或前聯不曾用事,此正宜用引證,蓋有事料則詩不空疏。結句則多期望之意。大抵頌德貴乎實,若褒之大過,則近乎諛,贊美不及,則不合人情,而有淺陋之失矣。
賡和賡和之詩,當觀元詩之意如何。以其意和之,則更新奇。要造壹兩句雄健壯麗之語,方能壓倒元、白。若又隨元詩腳下走,則無光彩,不足觀。其結句當歸著其人方得體。有就中聯歸著者,亦可。
哭挽哭挽之詩,要情真事實。於其人情義深厚則哭之,無甚情分,則挽之而已矣。當隨人行實作,要切題,使人開口讀之,便見是哭挽某人方好。中間要隱然有傷感之意。
總論詩體《三百篇》,流為《楚辭》,為樂府,為《古詩十九首》,為蘇、李五言,為建安、黃初,此詩之祖也;《文選》劉琨、阮籍、潘、陸、左、郭、鮑、謝諸詩,淵明全集,此詩之宗也;老杜全集,詩之大成也。
詩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自工。或感古懷今,或傷今思古,或因事說景,或因物寄意,壹篇之中,先立大意,起承轉結,三致意焉,則工致矣。結體、命意、煉句、用字,此作者之四事也。體者,如作壹題,須自斟酌,或騷,或選,或唐,或江西。騷不可雜以選,選不可雜以唐,唐不可雜以江西,須要首尾渾全,不可壹句似騷,壹句似選。
詩要鋪敘正,波瀾闊,用意深,琢句雅,使字當,下字響。觀詩之法,亦當如此求之。
凡作詩,氣象欲其渾厚,體面欲其宏闊,血脈欲其貫串,風度欲其飄逸,音韻欲其鏗鏘,若雕刻傷氣,敷演露骨,此涵養之未至也,當益以學。
詩要首尾相應,多見人中間壹聯,盡有奇特,全篇湊合,如出二手,便不成家數。此壹句壹字,必須著意聯合也,大概要“沈著痛快”、“優遊不迫”而已。
長律妙在鋪敘,時將壹聯挑轉,又平平說去,如此轉換數匝,卻將數語收拾,妙矣!
語貴含蓄。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如〈清廟〉之瑟,壹倡三嘆,而有遺音者也。
詩有內外意,內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外意含蓄,方妙。
詩結尤難,無好結句,可見其人終無成也。詩中用事,僻事實用,熟事虛用。說理要簡易,說意要圓活,說景要微妙。譏人不可露,使人不覺。
人所多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則自不俗。
詩有三多,讀多,記多,作多。
句中要有字眼,或腰,或膝,或足,無壹定之處。
作詩要正大雄壯,純為國事。誇富耀貴傷亡悼屈壹身者,詩人下品。
詩要苦思,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亦奚以為?古人苦心終身,日煉月鍛,不曰“語不驚人死不休”,則曰“壹生精力盡於詩”。今人未嘗學詩,往往便稱能詩,詩豈不學而能哉?
詩要煉字,字者,眼也。如老杜詩:“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檐虛。”煉中間壹字。“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煉末後壹字。“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煉第二字。非煉歸入字,則是兒童詩。又曰“暝色赴春愁”,又曰“無因覺往來”。非煉赴覺字便是俗詩。如劉滄詩雲:“香消南國美人盡,怨入東風芳草多。”是煉消入字。“殘柳宮前空露葉,夕陽川上浩煙波”。是煉空浩二字,最是妙處。"
楊載論詩推崇漢魏及盛唐,認為"老杜全集,詩之大成也".並處處申明少陵的"詩法",如論七言雲:"七言古詩七言古詩,要鋪敘,要有開合,有風度,要迢遞險怪,雄俊鏗鏘,忌庸俗軟腐。須是波瀾開合,如江海之波,壹波未平,壹波復起。又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為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備此法者,惟李、杜也."論送別詩雲:"送人遠遊,則寫不忍別,而勉之及時早回;送人仕宦,則寫喜別,而勉之憂國恤民,或訴己窮居而望其薦拔,如杜公唯待吹噓送上天之說是也."如雲"作詩要正大雄壯,純為國事。""作詩要正大雄壯,純為國事。""杜詩法多在首聯兩句,上句為頷聯之主,下句為頸聯之主。"及"苦思""煉字"諸處,皆奉杜詩為圭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