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樹在四月卸下果實,枝葉間頓時寂寞寥落。總監班巴先生站在樹下躲避非洲旱季的烈日。龍翻譯代表公司向他發出壹個邀請:攜夫人訪問中國。
我聽見他噢了壹聲,短促、響亮,然後眼睛和嘴巴同時張得很大,並保持著這個表情望了我們好壹會兒。我和龍翻譯相視壹笑,他隨即也笑了,緊接著又哈哈幾聲,看著遠方張開嘴巴大笑。這個科特迪瓦籍的黑人男子,像他的很多同胞壹樣,誇張地表達自己的驚喜或是失望。
而我似乎是慣於按捺。比如壹個月前我已經知曉公司的這項計劃,也知道這個計劃將由我來建議路線。有時我在會議室的壹幅中國地圖上用鉛筆畫線路,班巴先生就在會議室的另壹端和中方總工談話,他有時候會湊過來,高聲大氣地和我打招呼,看著中國地圖豎起他的大拇指。我禮貌地應壹句,不動聲色,繼續畫壹條和他有關的線。公司要求這條線貫穿中國的五座城市。我的鉛筆在眾多的城市之中徘徊。我對城市的選擇是苛刻的,我力求壹次完美的旅程。我設想它們分別代表壹方地域、壹種風情或是遠古時光的某個閃回。
這份挑剔和細致也源於我對班巴先生的好感。這位橋梁專家青年時期留學歐洲,曾在意大利威尼斯久住。吹噓自己讀過《馬可波羅遊記》。對東方文化情有獨鐘,他熱愛絲綢,熱愛中餐,筷子用得嫻熟極了。
這些元素,不由得令我想到壹個中國城市。
它被冠之以東方威尼斯,有可以和威尼斯媲美的水,有貫通城市四通八達的橋,有穿行於河流之上的搖櫓船,有絲綢,有故事。
是的,是蘇州。唯有蘇州。
我的鉛筆指向地圖上這個具有兩千五百年歷史的江南古城。壹座被歷代文人騷客歌詠透了的城市,卻是我從未涉足過的。我圈下壹個醒目的記號並決定不再擦掉。以東道主的身份陪同兩個外國人同行向往之城,沒有人知道我心中連連竊喜。
班巴先生正好走過會議室的門口,花襯衣裹著他高大肥碩的身軀。他吹著口哨,打著響指,像壹頭歡快的熊。
那是二○壹○年,我把《楓橋夜泊》交給法語翻譯夏婧,把拙政園、滄浪亭也交給她,同時湧向她的還有京杭大運河、山塘街、平江路。這個剛剛法語系畢業的年輕姑娘被公司安排和我壹起接待班巴夫婦。我把我所知道的那個詩裏畫裏的老蘇州統統交給她。我和她說,要把蘇州和威尼斯壹起講。她眨著洋娃娃壹樣的晶亮眼睛,像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壹樣,翻譯出壹個紙上的蘇州。
那壹年的夏季,班巴夫婦著非洲長袍來到中國,這是他們隆重的禮服。班巴夫人梳壹頭繁復細密的小辮子,她說有幾百根。是她的兩個女傭花費四天的時間用假發接在她卷曲柔軟的真發上編織而成的,牢固又逼真,縱使洗發也不會散亂。
我們壹行四人,就這樣踏入了蘇州。
我們當然去了寒山寺,張繼的寒山寺。我們聽著夏婧用法語朗讀這首古詩,我深知縱使是法語,千年以前落魄書生的情懷,班巴先生也是不懂的。其實我也是不懂的。語種轉換和文化差異遞減了班巴先生收到的信息量,時光流逝也使我走不進古人的憂傷。
我們去平江河上乘搖櫓船,班巴夫人大喊,噢,貢多拉。我知道她想起了威尼斯瀉湖上的小尖舟。不同的是,在威尼斯那是清壹色穿緊身衣的船夫,而平江河上,悠悠搖櫓的多是單薄溫婉的江南船娘。
班巴先生站立船頭,他碩大的身形和這窄小的河道有壹些不和諧。遇上過橋,他就貓下腰,他很留意那些小橋,這大約是他的職業關註吧。
從平江路去拙政園,路途不遠,我建議步行。途中,班巴夫人在幾家絲綢店選購了壹些衣物圍巾,她滿肩披散的小辮子也招致了店員的好奇。班巴先生有時候會帶著壞笑從夫人頭上悄悄摘下壹根,遞給店員,在對方的驚詫中,哈哈大笑著離開。
我們進了拙政園,我發現這位橋梁專家在整個遊園過程中稍顯沈默,這似乎不符合他張揚奔放的性格。依照我的預想,他應該時時發出驚嘆才是合乎常理的。從園子裏出來以後,在壹家冷飲店喝水,他邊大口大口地吞咽,邊對我和夏婧說,瑪利亞姆、艾黛,我很遺憾,我不喜歡這個園林。瑪利亞姆、艾黛是我和夏婧的法語名字,壹路上他和夫人都這樣稱呼我們。
班巴先生直率得驚人,他說,拙政園裏的山水是假的,像他夫人的發辮壹樣,很美,但是,是假的。他壹直對他夫人的假發辮持調侃態度,有時候還嗤之以鼻。
夏婧楞了壹會兒,沒有說話。這個初入社會的姑娘,不知道該怎樣答復班巴先生。她設想的陪同任務應該在皆大歡喜中充滿贊美才是。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習慣不贊美,我們都渴望贊美而忽略其中的虛假。甚至我也瞠目於這樣的異議。我想這是我們古人的智慧,是東方的美學和建築的完美結合。他大約是不懂東方哲學和審美的,他不懂我們在咫尺之間營造山水的天人合壹之意趣。他不懂得這個文化背景,東方人的含蓄內斂和精致。
班巴先生不在意我們的感受,他說,為什麽山是假的,是禁錮在壹個狹小空間的?植物是按人的意誌扭曲生長的?
我和夏婧交換了壹下表情,我們沈默了。我想讓夏婧問問他,是不是在他的眼裏極致的人工美是違背自然的?又突然覺得這個問題非常龐大,不是我能回答得了的。還是作罷吧。
其實,蘇州於我也是陌生的。壹座擁有兩千五百年歷史的城市,我更多的是從書本上知道它的過往故事。它離我的定居地並不遙遠,此前我卻壹直無緣踏入。我去過遙遠的威尼斯,那座水城號稱西方蘇州,我在那個像蘇州壹樣的城市流連忘返。待到我壹腳踏入蘇州,我卻覺得這個真正的蘇州並不像威尼斯。是我遺漏了什麽?或者是這座城市遺漏了什麽?
匆忙的旅程結束之後,我再次遠赴非洲工作。後來班巴先生調離了我們公司,他去了另壹個非洲國家。
……
時光壹晃又是多年。
有壹天,我收到夏婧壹條微信,她說她在波蘭。她說華沙的市中心宛如鄉村,湖泊星羅棋布,樹木成林。綠色在這個城市並不是孤島,並沒有圈養,而是同城外的防護林連為壹體,是開放的,是寬闊的。她說華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城市。
這個熱愛園藝的姑娘,這些年遊蕩了歐洲很多地方。每到壹個異國的城市,她都會給我寫幾句話,讓我分享她的見聞和感受。我回信逗她說,艾黛,妳猜瑪利亞姆現在在哪兒?她發過來壹個問號,我答復她,我在蘇州,確切壹點說,是在新蘇州,太湖東岸,蘇州人叫做高新區。
事情就是這麽湊巧,我真的在蘇州。
我在蘇州高新區大陽山下的樹山村看梨花。樹山這個村子,我是剛剛知道的。朋友說,妳若來蘇州,就來樹山吧,春天來,梨花像雪壹樣顛覆妳關於春天的彩色記憶。
這兒的梨花不是壹院兩院,甚至不是壹坡兩坡,而是千畝連綿,無窮無盡。這江南的雪是輕盈的,這雪貼著大陽山的綠,像癡情的江南女子貼著她的情郎,不能分離,沒法分離。花朵是植物的愛情表白,這比喻用於梨花又多了壹層深意,因了潔白,較之桃花杏花便有了純潔的升華。但是將花喻為愛情終究還是落了俗套,不如來講講樹山的生態,這個話題接著地氣,想必也是夏婧有興趣的。朋友說,在樹山有兩大接地氣的主題:養生,樂活。我壹聽這簡單直白的四個字,心裏就不由得佩服,它是最簡單的、最樸素的,也是最人性的。樹山的自然環境極宜果樹生長,退耕地還果林便是對自然最質樸的尊重。這尊重當然獲得了大自然足夠的回報,樹山的翠冠梨、楊梅、極品碧螺春,是名聲遠揚的三大寶。山還是那座山,沒有增高壹厘,地還是那片地,也沒有擴大壹分,天地卻變得寬闊了。人與環境只是改變了壹下相處的方式,像戀人壹樣,妳中有我、我中有妳,鶯歌燕舞是必然的事。而俯瞰樹山村花開花落、果實馨香的大陽山,更有著蕩滌肺腑的綠、恣肆心野的花。層巒疊嶂的大陽山不是蘇州的小盆景,它逶迤二十裏壹路西去,直抵太湖東岸,和三萬六千頃的太湖***同構成壹個廣闊的山水帶。
這與夏婧描述的華沙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在微信上聊得火熱。我們隔著重洋、隔著萬裏,談論我們走過或沒有走過的地方。
夏婧的來信,也令我回憶起班巴先生。
我在太湖東岸,走在二十五公裏的沿湖大道上,壹直在想班巴先生那壹年在蘇州留下的記憶。
我高高地站在堤岸上,迎著掠過湖面的風,看遠方的帆影點點,也看近處的小船在蘆葦間穿梭。在湖光的瀲灩裏,壹些水鳥輕盈飛翔。我甚至想起貢多拉,那些穿行在亞得裏亞海和瀉湖上的威尼斯尖舟。我突然想,若是班巴先生此時來到蘇州,來太湖之濱,他會覺得蘇州和威尼斯相像嗎,太湖和亞得裏 亞海相像嗎?這個問題蹦出腦海後我迅速嘲笑了自己,壹直在意的那個像與不像,不必再去糾結了。蘇州有足夠的底氣說,蘇州就是蘇州,蘇州只是蘇州。
若是夏婧也同來,或許我可以讓她翻譯《詩經》裏的句子讀給班巴先生聽。“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這多麽美,沒有 *** 式的憂傷。這伊人,該是這座城市。蘇州高新區的建設,使得姑蘇城不再僅僅以它的園林藝術驕傲於世,真實的仁山智水環繞其間。
不知道班巴先生現在在哪裏,他是個滿世界跑著建橋的人。如果我有他的微信號碼,如果我能用法語和他深度交流,我這會兒就可以給他寫封長信了。我會告訴他,蘇州有另壹半山水,是真真切切的山水,有山有水,真山真水。
或者我還可以更深層地和他探討壹下城市建設。城市重新自然化了,純生態的鄉村、田園、山巒、森林作為城市的元素進入城市。城市和自然有了新的相處方式。
而古城還在那裏,必須在那裏。蘇州會驕傲地對世界宣稱:五百年前的古城是什麽樣,今天的古城就是什麽樣。
蘇州,是壹只展翅的大鵬,古城和新區,是它的兩翼。兩翼羽毛豐盈、均衡,大鵬就飛翔得更高更遠。
班巴先生,蘇州,另壹半山水邀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