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金樽。”落花飄飛的梅林裏,林逋信筆揮就的這首《山園小梅》,即便是在詞曲煌煌的宋時,依然能以其雋永清幽的意蘊以及飄逸出塵的雅致,壓盡千古詩才,成為梅中絕唱。而他閑雲野鶴般骨秀神清的文采與風姿,雖隔了千年,卻依稀可辨。
這個生活在北宋初年的西湖處士,恰似壹支清高孤絕的寒梅,傲雪淩霜,遺世獨立,結廬山水,種梅養鶴,逍遙如雲。江南特有的靈秀與風韻滋養著他,將他卓爾不群的性情濡染得不帶壹絲煙火氣息。孤山春欲半,梅香繞階來。修竹翩翩,雪痕淡淡,泠泠的月色下,空山遠寂,白鶴盤旋,吟詩賞梅,該是何等愜意何等清雅何等美妙的事情!這份散淡無求的隱士生涯,當真勝過神仙。
幾千年來,退居山野、潛心修身,壹心想做個超凡脫俗的世外隱士者枚不勝數。
譬如采菊東籬,悠然南山的陶淵明,就將自己的後半生交付田園,種豆養菊,弄草侍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過得恬淡而舒適。“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讀他的詩,仿佛可以照得見陽光雨露,有溫暖的熟悉的鄉土氣息撲面而來。
林逋卻不同。他種的是梅。梅花高潔孤傲,不染纖塵。所以他的風骨,又與別個不同。就連隱,也隱得那樣迥異而高貴。“然吾誌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這就是林逋。早年不經意間說出的壹句話,為他純粹的詩意的獨有的隱居生活埋下了深長的伏筆。而他棲隱過的孤山,又因緣結蘇東坡、歐陽修等歷史名人,最終成為了壹座名副其實的“文化名山。”
二
正值盛年,意氣風發卻抱負難平的林逋憤慨而絕望地回到煙雨彌散的江南。雜草叢生、杳無人跡的孤山以它滿目的荒涼和沈寂悅納了林逋。“擾擾非吾事,深居斷俗情!”慨然而出的言辭,像是對那個時代的宣戰,擲地有聲。於是,他脫鞋捋袖,壘土築墻,編竹為籬,結茅為室,潛心而居。正是他的幽獨清高和甘於淡泊,讓他突發奇想,以梅為魂,在茅舍周圍種下數不清的梅樹,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地綿延到了西湖邊,過起了花間酌酒,竹下研墨,沐月吟風,悉心侍梅,與世無爭的隱士生活。而“孤山探梅”從此便成為西湖勝景。
疏落的梅枝,墨染的冰魄,傾城的雪色,壹潭深碧的西子湖畔,隱射出長衫玉立、淡定從容的林和靖。閉上眼睛,我完全可以想見他當年的情景:秀水孤山,滿園蒼寂,隔絕囂塵。壹抹淡淡的飄絮盈盈似水,數點嫩蕊的花枝拓筆成畫,迎風而舞的梅朵光華流轉……暮色漸起,月色清冷,暗香無痕。難怪漫步其間的林逋文思泉湧,妙筆揮就,壓盡詩才,唱絕了梅魂。我幾乎很難辨出,那橫空繞枝、清逸香遠的,哪個是梅,哪個是和靖先生?
如果說陶公的“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麽林逋的孤山梅林,便是壹種精神上義無反顧地放逐和追求。他的隱居,在花香鳥語的愉悅中,在月色黃昏的寧靜下,在散淡無求的恬然裏。這是壹種超脫的冥思和獨處,是壹種對社會的逃逸,是壹種徹底對物欲的放棄,是對市井的拒絕,更是對世俗的挑戰。“紫綬高軒虛富貴,梅妻鶴子自風流。”絕俗的梅,飄逸的鶴,也許就是林逋品格的真實寫照。
三
種梅、養鶴,晦跡林壑,耽溺山水,是他隱逸之後最主要的生活內容與精神寄托。“逋不娶,無子,所居多植梅畜鶴,泛舟湖中,客至則放鶴致之,因謂梅妻鶴子雲。”《宋詩鈔林和靖詩鈔序》中所敘這段靈鶴傳信的故事,新奇有趣,動人心弦。其真偽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種奇特的生活方式,早已成為千載詩壇膾炙人口的壹段風流佳話。而“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的清貧淡泊和恬淡自守,更令人折服。所以林逋的壹生,簡直就是壹個孤傲不群的傳奇。
像他這樣身處煙柳富庶的江南,二十多年竟沒有去杭州城裏轉壹轉。可見他的心平如鏡,已如老僧入定。城市的所謂繁華,世間的功名利祿與庸俗富貴在他眼中,似乎都很淡、很輕。秋雨先生曾感慨地說:“中國古代,隱士多的是,而林和靖憑著梅花、白鶴與詩句,把隱士真正做地道、做漂亮了……在現實社會碰了壁、受了阻,急流勇退,扮作半個林和靖是最容易不過的。”於是,“梅妻鶴子”壹度成為隱士最高境界的代名詞。
如今,風雨盤剝的孤山濃蔭蒼翠,默立了千年。疏落的梅林壹路走來,雖滿面塵灰,卻依然橫斜清淺,骨秀神韻。壹方瘦嶙峭料的石碑,壹叢青青郁郁的修竹和墓草,壹個純粹幽獨的角落。年年春色枝頭月,寒煙夕陽階前雪。恍惚間,似乎有低低的吟哦踏破層層碧漪,飄然而來。依稀可見那道心性高潔的風采,信步閑庭,在深寂蒼邃的時空裏笑看雲天,醉臥花陰,壹唱,絕了千古梅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