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詩裏的江南，九歲時
采桑葉於其中，捉蜻蜒於其中
（可以從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蘇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蓮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吳王和越王的小戰場
（那場戰爭是夠美的）
逃了西施
失蹤了範蠡
失蹤在酒旗招展的
（從松山飛三個小時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濱壹漁港，想起
那麽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壹朵！）
走過柳堤，那許多的表妹
就那麽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噴射雲三小時的江南）
即使見面，她們也不會陪我
陪我去采蓮，陪我去采菱
即使見面，見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問酒家何處）
何處有我的母親
復活節，不復活的是我的母親
壹個江南小女孩變成的母親
清明節，母親在喊我，在圓通寺
喊我，在海峽這邊
喊我，在海峽那邊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風箏的
江南啊，鐘聲裏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尋李白
作者：余光中
——痛飲狂歌空度日
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壹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高力士羞憤的手裏，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妳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壹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妳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裏妳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發當風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妳？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壹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鹹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妳的壹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壹彈挑起的回音
壹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妳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妳醉處，妳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壹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妳遁向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妳不住
壹回頭囚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妳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裏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妳的故鄉
常得妳壹生癡癡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西哭，向東哭
長安卻早已陷落
二十四萬裏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壹扔
便旋成壹只霍霍的飛碟
詭綠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妳回傳說裏去
刺秦王
余光中
寒光壹亮，鏘的壹聲響
那凜凜冰刃在峻挺的銅柱上
已透進了三寸，仍在搖晃
徐夫人那劇毒的匕首
壹片青芒，被田光的瀝膽
被樊於期的濺血所淬亮
被燕太子羞憤的目光
縷血就喪命？...卻註定不能夠暢飲
那蜂眼暴君的腥血，讓六國稱慶
只能高懸在鹹陽宮柱上
像壹面悲哀的鏡子，照著
那獨夫在喘氣，斷袖的手中
還橫著長劍，壹滴滴，刺客的恨血
照著那刺客倚柱而箕踞
斷了，左腿，敗了，壯舉
空流了太子的熱淚，壹滴滴
隨森冷的易水，辜負了渡頭
風裏衣冠肅靜，壹座似霜雪
鏗鏗慷慨扣築的聲裏，幾人在垂涕?
幾人的須發猬怒成亂戟？
朝落日的方向幾人按劍
瞑目裂框，俾倪著鹹陽？
看匣裏，亡命將軍的斷頭
是白斷了，瞑目又奮張
看上不得場面的秦舞陽
臉色驚怖，猶自在顫抖
藥囊散地，半開半卷的地圖
半截余悸的斷袖正遮住
時機未到，秦德正如水
勝利的黑徽在順風裏飄揚
看他，無助地獨靠著銅柱
血從傷口大口地噴出
此生，咳，已不能再回燕市
和屠狗的弟兄們醉裏悲歌
只留下，發光的壹個名字
燙痛六國誌士的嘴唇
遍天下的豪傑阿，誰來救他？
重瞳還正在學書學劍
隆準在市上還醉臥未醒
破關的，誰料到，是這兩位少年？
陳勝幾時才結交吳廣?
亡國已三年，可恨那韓公子
幾時，才找到狙擊的力士？
百二斤重的大椎劈空壹揮
也不到這暴君的冕頂
博浪沙，天色還未明
橋上正守候著那褐衣的老人
鞋踢在橋下，兵書揣在懷裏
說星空壹天，棋布滿地
這壹局陰幢幢的長夜壹過
贏家的棋變輸家的棋
關外所有的公雞都在等
第壹發署光從千面黑旗下
赫赫地轟出
看那匕首斜插在銅柱上
猶在閃動歷史的鏡子
隱隱，有楚兵千炬的影子
而六國吞恨的哭聲裏,不久
也要隨民間搜集的兵器
鑄成十二座緘口的金人
預言，是再也不說的了
讀 史
北 島
梅花暴動中敵意的露水
守護正午之劍所刻下的黑暗
革命始於第二天早晨
寡婦之怨像狼群穿過凍原
祖先們因預言而退入
那條信仰與欲望激辯的河流
沒有盡頭，只有漩渦隱士
體驗另壹種冥想的寂靜
登高看王位上的日落
當文明與笛聲在空谷飄散
季節在廢墟上站起
果實翻過墻頭追趕明天
與李賀***飲
洛夫
石破
天驚
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
這時，我乍見窗外
有客騎驢自長安來
背了壹布袋的
駭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詩句
已挾冷雨而降
我隔著玻璃再壹次聽到
羲和敲日的叮當聲
哦！好瘦好瘦的壹位書生
瘦得
猶如壹支精致的狼毫
妳那寬大的藍布衫，隨風
湧起千頃波濤
嚼五香蠶豆似的
嚼著絕句。絕句。絕句。
妳激情的眼中
溫有壹壺新釀的花雕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最後註入
我這小小的酒杯
我試著把妳最得意的壹首七絕
塞進壹只酒甕中
搖壹搖，便見雲霧騰升
語字醉舞而平仄亂撞
甕破，妳的肌膚碎裂成片
曠野上，隱聞
鬼哭啾啾
狼嗥千裏
來來請坐，我要與妳***飲
從歷史中最黑的壹夜
妳我並非等閑人物
豈能因不入唐詩三百首而相對發愁
從九品奉禮郎是個什麽官？
這都不必去管它
當年妳還不是在大醉後
把詩句嘔吐在豪門的玉階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會為我們
這千古壹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為妳寫壹首晦澀的詩
不懂就讓他們去不懂
不懂
為何我們讀後相視大笑
李後主
柏樺
遙遠的清朗的男子
在997年壹個細瘦的秋天
裝滿表達和酒
徹底難眠、內疚
忠貞的淚水在湖面飄流
夢中的小船像壹首舊曲
思念揮霍的歲月
負債的煙
失去的愛情的創傷
壹個國家的淪落
哦，後主
林蔭雨昏、落日樓頭
妳摸過的欄桿
已變成壹首詩的細節或珍珠
妳用刀割著酒，割著衣袖
還用小窗的燈火
吹燃竹林的風、書生的抱負
同時也吹燃了壹個風流的女巫
《楚王夢雨》
張棗
我要銜接過去壹個人的夢
紛紛雨滴同享的壹朵雲
我的心兒要跳的同樣迷亂
宮殿春葉般生，酒沫魚樣躍
讓那個對飲的，也舉落我的手
我的手捫脈，空亭吐納雲霧
我的夢正夢見另壹個夢呢
枯木上的靈芝，水腰系上絹帛
西邊的飛蛾探聽夕照的虛實
它們剛辭別幽所，必定見過
那個壹直輕呼我名字的人
那個可能鳴翔，也可能開落
給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
她的踐約可能是澌澌潮濕的
真奇怪，雨滴還未發落的前夕
我已感到了周身潮濕呢
青翠的竹子可以擰出水
山谷來的風吹入它們的內心
而我的耳朵似乎飛到了半空
或者是凝佇了而燃燒吧，燃燒那個
壹直戲睡在它裏面，那秋隘的人
還燃燒她的耳朵，燒成灰煙
決不叫她偷聽我心的饑餓
妳看，這醉我的世界含滿了酒
竹子也含了晨曦和歲月
它們蕭蕭的聲音多痛，多痛
愈痛我愈要剝它，剝成七孔
那麽我的痛也是世界的痛
請妳不要再聆聽我了，莫名的人
我知道妳在某處，隔風嬉戲
空白地的夢中之夢，假的荷葉
令我徹夜難眠
如果雨滴有妳，火焰豈不是我
人神道殊，而殊途同歸
我要，我要，愛上妳神的熱淚
刺客之歌
張棗
從神秘的午睡時分驚起
我看見的河岸壹片素白
英俊的太子和其他謀士
臉朝向我，正屏息斂氣
“歷史的墻上掛著矛和盾
另壹張臉在下面走動”
河流映出被叮嚀的舟楫
發涼的底下伏著更涼的石頭
那太子走近前來
酒杯中蕩漾著他的威儀
“歷史的墻上掛著矛和盾
另壹張臉在下面走動”
血肉之軀要使今昔對比
不同的形象有不同的後果
那太子是我少年的朋友
他躬身問我是否同意
“歷史的墻上掛著矛和盾
另壹張臉在下面走動”
為銘記壹地就得抹殺另壹地
他周身的鼓樂廓然壯息
那兇器藏到了地圖的末端
我遽將熱酒壹口飲盡
“歷史的墻上掛著矛和盾
另壹張臉在下面走動”
1986.11.13
-------------------------------------------
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
洛夫
撐著壹把油紙傘
唱著“三月李子酸”
眾山之中
我是唯壹的壹雙芒鞋
啄木鳥 空空
回聲 洞洞
壹棵樹在啄痛中回旋而上
入山
不見雨
傘繞著壹塊青石飛
那裏坐著壹個抱頭的男子
看煙蒂成灰
下山
仍不見雨
三粒苦松子
沿著路標壹直滾到我的腳前
伸手抓起
竟是壹把鳥聲
金龍禪寺
洛 夫
晚鐘
是遊客下山的小路
羊齒植物
沿著白色的石階
壹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處降雪
而只見
壹只驚起的灰讒
把山中的燈火
壹盞盞地
點燃
1970，7，6
麓山的回憶
張棗
妳在山的下面起舞
不再跟其他的手臂牽連
天欲落葉，樹欲啼鳥
陽光普照妳的胸前
空氣新鮮，妳不怕
妳的另壹半會交付誰
誰是黑暗，水果的裏面
誰是燈，開啟之前
誰去山頂的上面
書未讀完，自己入眠？
十年看山
余光中
不是看香港的青山
是那些青山的背後
那片無窮無盡的後土
四海漂泊的龍族
叫它做大陸
壯士登高叫它做九州
英雄落難叫它做江湖
十年看山
恨這些青山擋在門前
把那片朝北的夢土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