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最喜歡的是他壹首《水調歌頭·瑤草壹何碧》:
瑤草壹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黃山谷的詩詞,有桃李萬株的妖嬈,亦有春風十裏的浩蕩,妳覺得這兩種氣質不易融合,他偏偏融合得天衣無縫,花落水流,就是壹個天然!
原來,才華橫溢的男子,內心都是很艷的。醉舞下山去,壹個“舞”字,寫盡性情與心中旖旎,然而又是有豪氣的。
後來練了書法,初見《松風閣詩帖》,竟吃了壹驚,長槍大戟的標誌性書風,修長峻拔,雄姿英發,比周公瑾這樣的白面將軍還要豪放有氣魄。這樣雄放奇宕,只是不見了他詩詞中那種艷氣。
他論書有壹句: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梳妝,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也。我懷疑他是太怕自己如新婦,所以要做出全然徹底的烈婦之態來,卻有了幾分鼓努為力的勉強。他的字,如果說是烈婦,就是隨時要拿刀抹脖子的烈婦;如果說是將軍,就是披掛整齊劍拔弩張的將軍。看黃庭堅的字,有緊張感,少了點雲淡風輕的愜意。
熊秉明先生說:“在宋人中,蘇軾是最好的代表,黃庭堅和米芾已嫌做作。”大概就是指此。這是黃山谷的遺憾,蘇軾那種天真爛漫無意於佳的境界,他壹直求而不得。
但《花氣熏人帖》是壹個例外,這才是與自己的詩詞壹脈相承,與自己的內心壹呼即應的黃山谷啊!
只”花氣熏人“四字,就宛如壹闕俏生生的小令,壹字字讀來咳珠唾玉,仿佛能漸漸聞得見香味兒了。
這件只有28字的小品墨跡又稱《花氣詩帖》,紙本,縱?30.7 厘米,橫 43.2厘米,無款印,原是附在元佑二年(1087),黃山谷寄揚州友人王鞏二詩之後,今單獨成壹帖。帖上有南宋“緝熙殿寶”印,入過南宋內府。也有清代朝鮮人安儀周的收藏印,安歧(安儀周)是當時最著名的大收藏家,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前面原有識語:“王晉卿(詵)數送詩來索和,老懶不喜作,此曹狡猾,又頻送花來促詩,戲答。”
原來王詵屢屢送詩索和,他表示難以為詩,王詵壹見送詩不靈,改頻頻送花。這招很靈,花朵真是世間最美好的事物,無論男女,少見不被花朵打動的人,所以那些連花都不舍得給女朋友送的男子,簡直就是蠢!
妳看連黃山谷這樣硬派的男子都被打動得壹塌糊塗,不能做的詩登時就做出來了: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
這首壹句“花氣薰人欲破禪”著實香艷,在錢鐘書《圍城》中,方鴻漸初登蘇文紈家門,蘇家客堂窗外的“花香濃得塞鼻子”,字畫就錄的黃山谷這首詩。方鴻漸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就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能不破禪嗎?
陸遊有兩句著名的詩:”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紅樓夢》中賈寶玉給大丫鬟蕊珠改名襲人,他爹大發脾氣,罵他給丫鬟取的名字太刁鉆。寶玉念了陸遊這兩句辯解,因此更為人所熟知,都道是黃庭堅抄了陸遊,其實黃山谷死後20年,陸遊才出世,要抄也是陸遊抄他才對。
要我來替黃山谷解讀壹下就是這樣:妳這廝送來的花香氣熏人,把我修行禪定的心都要打破了,我人到中年的心(老夫的壹顆少女心)啊,已經輕易不會悸動,(沒想到還能如此感動如此柔軟),春日(情思湧動)讓我寫詩,就象八節灘頭逆水行船壹樣難啊!
“八節灘”確有其地,白居易有《開龍門八節灘詩》,此處只是泛指險灘。
花不醉人人自醉,自己禪心不定,還要說人家送的花把自己的禪心破了,說寫詩象逆水行舟壹樣難,可是花香壹熏,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癢酥酥地拂了壹下,就象順水泄洪壹樣,洋洋灑灑流泄出來了。
要讀《花氣熏人帖》還不得不說說北宋駙馬王詵和他的西園雅集。
即使在整個中國歷史上,王詵也要算壹個聲名昭著的駙馬爺,他娶了宋英宗的女兒蜀國長公主為妻。總之呢,這個人是有才有貌有錢有閑的典型代表。工詩詞善書畫精鑒賞,詩才敏捷,詞風清麗,有《王晉卿詞》;工山水,學李成皴法,以李思訓金碧統之,溶兩家法規而出新意,"不古不今,自成壹家”, 蘇軾謂其"得破墨三昧",誇他"鄭虔三絕居有二,筆執挽回三百年"。現存《漁村小雪圖》和《煙江疊嶂圖》。真、行、草、隸皆精……有沒有被他的才華驚到?但不算完,人家還帥,《宣和畫譜》稱王詵“風流蘊藉,真有王謝家風氣。”
妳想想,這麽壹個妙人,怎麽閑得住啊?王詵築"寶繪堂",藏歷代法書名畫日夕觀摩,廣交天下文人雅士,析奇賞異,酬詩唱和,稱為西園雅集。宋四家中的蘇、黃、米,都參加了西園雅集。同年,黃庭堅寫下《花氣熏人帖》。
《花氣熏人帖》在黃庭堅書作中,要算是壹個獨壹無二的存在。它既不同於山谷行書作品的長槍大戟,左伸胳膊右伸腿,老像要暗暗絆誰壹跤,霸氣側漏;也不同於他大草的連綿不絕,枯藤蕭索,又細又勁的線條,暗撒閑拋,老像要拿繩子漫天捆人。山谷喜用中鋒線條,用筆挺健,筆勢開闊,昂藏傲岸,英氣逼人,唯有這壹件小品,以輕松自在的筆法寫來,減少了嚴謹的中鋒線條,加入了側鋒的運用,並多用草書的圓轉,使得結字奇宕又沈著,整幅作品放逸而不粗野。“實過中”三字可謂得勢得法,“實”字草中夾行,穩健中見韻致。“過”字取勢險絕,宛如壹條低頭翹尾的蛇,以壹種不可能的姿態盤曲著,意態分外奇逸。“中”字長豎造虛布白,計白當黑,是整篇奇趣所在,神來之筆!
就我來看,《花氣熏人帖》的不足之處,是墨色濃潤枯澀的變化基本趨同。壹、二行皆是壹筆墨從頭寫到尾,第三行用了兩筆墨,第四、五行應是從“八”字開始***用了壹筆墨,這樣就顯得上重下輕,上緊下松。當然這也說明黃山谷此做壹揮而就,不暇多想,壹是跟王詵交情匪淺,二是花香實在破了禪心。算了,筆不管了,墨也不管了,輕就輕吧重就重吧,柔就柔吧艷就艷吧,象新婦就象新婦,誰讓那熏熏欲醉的香氣,猝不及防襲擊了我,不由分說占領了我呢?而且我樂意!
有人說山谷這壹帖中宮猶太緊,還顯拘謹,跟東坡比那是有點,但妳總不能要求壹個劍拔弩張的將軍,放下刀槍來繡花,就翹起蘭花指,上演全把式。
《花氣熏人帖》在山谷書作中,算是得自在之作,達不激不厲之境,有水流花開之意。全詩表面訴說壹種“老懶”的倦倦之意,細細讀來,卻發現他心中暗藏勃勃生機。
人到中年,尚能被花朵所感動、所柔軟,是多麽值得祝賀的事。有多少人只想把自己煉成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之身,可是那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我在20多歲時寫下這樣的文字:始終保持少女的瘦和清決……始終保持眼神的清澈、純凈……隨時可以流下清泉壹樣的淚水。終其壹生。
那時年輕的我,看到許多油膩中年除了腰粗臉厚,心硬手狠,就沒點別的長進,還自以為得意。寫下這段文字警醒自己,感謝年輕時的自省,讓我現在還有壹顆柔軟的心,可以為壹切美好的事物所感動。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坐在書房裏讀《花氣熏人帖》,朗吟罷“花氣熏人”四字,仿佛已聞得見花香隨著陽光獵獵而來,讓人心裏又喜悅又憂傷又溫柔又感動。
《花氣熏人帖》是壹個硬漢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