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壹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
(壹)佳園結構類天成,快綠怡紅別樣名;長檻曲欄隨處有,春風秋月總關情。
(二)怡紅院裏鬥嬌娥,娣娣姨姨笑語和;天氣不寒還不暖,曈昽日影入簾多。
(三)瀟湘別院晚沈沈,聞道多情復病心;悄向花陰尋侍女,問他曾否淚沾襟。
(四)追隨小蝶過墻來,忽見叢花無數開;盡力壹頭還兩把,扇紈遺卻在蒼苔。
(五)侍兒枉自費疑猜,淚未全收笑又開;三尺玉羅為手帕,無端擲去又拋來。
(六)晚歸薄醉帽顏欹,錯認猧兒喚玉貍;忽向內房聞語笑,強來燈下壹回嘻。
(七)紅樓春夢好模糊,不記金釵正幅圖;往事風流真壹瞬,題詩贏得靜工夫。
(八)簾櫳悄悄控金鉤,不識多人何處遊;留得小紅獨坐在,笑教開鏡與梳頭。
(九)紅羅繡纈束纖腰,壹夜春眠魂夢嬌;曉起自驚還自笑,被他偷換綠雲綃。
(十)入戶愁驚座上人,悄來階下漫逡巡;分明窗紙兩珰影,笑語紛挐聽不真。
(十壹)可奈金殘玉正愁,淚痕無盡笑何由;忽然妙想傳奇語,博得多情壹轉眸。
(十二)小葉荷羹玉手將,詒他無味要他嘗;碗邊誤落唇紅印,便覺新添異樣香。
(十三)拔取金釵當酒籌,大家今夜極綢繆;醉倚公子懷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
(十四)病容愈覺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較差些。
(十五)威儀棣棣若山河,還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十六)生小金閨性自嬌,可堪磨折幾多宵;芙蓉吹斷秋風狠,新誄空成何處招。
(十七)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十八)傷心壹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壹縷,起卿沈痼續紅絲。
(十九)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
(二十)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第壹首,正出大觀園,同時明出怡紅院,暗出寶玉。“春風秋月”表面指景物,實則有別義,當參看《紅樓夢》第三十六回:“先問他春風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
第二首,正出怡紅院。此二首點明主題地點。
第三首,正出瀟湘館,暗出黛玉。按此詩當兼指《紅樓夢》第五十七回情事。魯迅先生曾於《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特據戚本引錄了此回的壹段原文,略雲:“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裏做針線,便上來問她‘昨日夜裏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持以為詩句所詠對看,正合。
第四首,暗出薛寶釵,寫撲蝶。(第二十七回)“兩”原作“雨”。
第五首,寫寶玉遭賈政笞打後,遣晴雯送手帕於黛玉事。(第三十四回)
第六首,寫寶玉赴宴會歸來,誤認晴雯為襲人,撕扇子等事。(第三十壹回)“顏”疑當作“檐”。
第七首,指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以後,初進園時作《四時即景詩》事。“贏”原作“嬴”。
第八首,寫麝月獨自守屋,寶玉以篦子為其篦頭事。(第二十四回)按“小紅”壹詞,乃借用泛名,與《紅樓夢》中丫環林紅玉通稱小紅者無涉。“小紅”似始見於《劉夢得文集》卷第十“竇夔州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因和之”詩題,後來被借用,如大家習知的姜夔“小紅淺唱我吹簫”這壹句詩,實亦暗用劉禹錫詩題中事,並非範成大贈他的青衣真個叫做小紅,元人筆記所紀,也大類癡人說夢。與明義交遊倡和的永忠,其《延芬室稿》(乾隆四十四年卷)《戲題嬉春古意冊》(敦誠《四松堂集》卷三有文為此冊題記)絕句之七雲:“掃眉才子校書家,鄴架親拈當五車;低和紫簫吹徹曲,小紅又潑雨前茶。”即借名泛義的用法。又如同時人錢泳《履園叢話》“譚詩”類所引馬藥庵贈婢改子詩(註)第三首雲:“多謝小紅真解事,金簡玉碗許頻餐。”亦正同其例。
第九首,寫襲人被寶玉換系“茜香羅”汗巾事。(第二十八回)
第十首,寫元夕寶玉回房,於外間聞鴛鴦、襲人談心,不忍入內打攪事。(第五十四回)“挐”原作“絮”。
第十壹首,“金殘”指金釧枉死,“玉愁”指玉釧悲憤。寫玉釧送蓮葉羹,“起初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並怒語相待;後來寶玉幾經婉轉,始略見霽色。(第三十五回)
第十二首,寫“白玉釧親嘗蓮葉羹”。(第三十五回)
第十三首,寫“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芳官事。(第六十三回)“倚”疑當作“欹”。
第十四首,指黛玉。
第十五首,寫鳳姐。“威儀棣棣”,用《詩經》《邶鳳》《柏舟》語,棣棣,所謂“富而閑(嫻)習也。”應看《紅樓夢》第三十八回鳳姐以賈母頭上的“窩兒”取笑,賈母說:“這猴兒慣得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王夫人說:“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得他這樣,……他明日越發無理了!”賈母答:“我喜歡他這樣,況且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裏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了,沒的倒叫他從神兒似的作什麽?”詩句指此。
第十六首,寫晴雯枉死,寶玉作誄。(第七十八回)
第十七首,或揣為寶、黛幼時同室,只隔“碧紗廚”事。疑實指“繡鴛鴦夢兆絳蕓軒”事。
第十八首,寫黛於病死,婚事不遂。
第十九首,寫“金玉姻緣”亦終如雲散,頑石復歸青梗峰。
第二十首,不詳是寫小說中人物寶玉,抑寫小說作者曹雪芹,後來苓落憔悴。
*註:此說為後人之解,或有高士有不同之說。
見過曹雪芹抄本《紅樓夢》的明義,是最早題詠這部小說的人。其二十首絕句的末四五首,尤有價值,因為都是詠及八十回以後情節的,便為我們提供了研究材料。今錄如下:
生小金閨性自嬌,可堪磨折幾多宵。芙蓉吹斷秋風狠,新誄空成何處招!
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傷心壹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壹縷,起卿沈痼續紅絲?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也枉然。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這末五首詩,在倒數第四首的解釋上,發生了疑難。最初我和朋友壹樣,認為是黛玉初入府、居碧紗櫥的事。後來覺得不太對頭,我把解釋改成是“疑指‘繡鴛鴦夢兆絳蕓軒’壹事”——但我當時錯寫成“疑指‘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壹事”,尚不自覺。家兄祜昌見了,幾次向我表示懷疑,彼此也都未把意思說清楚。現在他又把這個問題提醒我,說應再解說得明白點——他覺得還是寫黛玉初來為更合。
我們常常這樣彼此擺問題,提線索,既互有啟發,也相與駁難,討論寶釵問題時更是如此。這次忽又重新涉及如何解明義詩時,我就舉理由說:
壹、明義詩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題的,但大致還是有個首尾結構。前邊寫黛玉已有多處,若要寫碧紗櫥,最早該寫,為什麽已寫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麽遠去?
二、“紅粉佳人”壹詞,不是寫幼女少女所用。(祜昌馬上同意,並舉出不少詩詞、戲詞中的例子,說明這個詞語只指“閨中少婦”。)
三、如果是要說情感親密,自幼同室(也不曾、更不會同“榻”),那麽該說“夢魂不隔碧廚紗”,而不應說什麽“多個帳兒紗”——這是說雖然同室,而夢魂未通的話。
四、這詩語氣及內容,都應與寶釵有關,但找不到其它合景的情節,因此我認為是寫“繡鴛鴦”回寶釵坐於寶玉榻上、而寶玉夢中反對“金玉姻緣”的情事。
這樣,祜昌才徹底弄明白了我的原意(因為我過去未說清,也由於我誤寫成“識分定”)。他表示同意,說果然,這首詩不像是寫黛玉了。
這時我們幾乎是同時忽然想起:這首詩還不是寫八十回前的寶釵,而實是八十回後之事。以前涉想不及此,所以只能找到“夢兆絳蕓軒”壹回。現在看來,“紅粉”壹句,恰是如我們推斷的,暗示名雖結婚而實未成配(“破瓜”壹詞俗用指“破身”,見於《通俗編》),而且雖然同床,卻又夢魂猶隔,即所謂“夢魂多個帳兒紗”句的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