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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名家寫的現代散文(長篇)

兩個大都市》 王安憶

上海和北京的區別首先在於小和大。北京的天壇和地壇就是讓人領略遼闊的,它讓人領略大的含義。它傳達“大”的意境是以大見大的手法,坦蕩和直接,它就是圈下泱泱然壹片空曠,是坦言相告而不是暗示提醒。它的“大”還以正和直來表現.省略小零小碎,所謂大道不動幹戈。它是讓人面對著大而自識其小,面對著無涯而自識其有限。它培養著人們的崇拜與敬仰的感情,也培養人們的自謙自卑,然後將人吞沒,合二而壹。上海的豫園卻是供人欣賞精微,欣賞小的妙處,針眼裏有洞天。山重水復,作著障眼法,亂石堆砌,以作高樓入雲,迷徑交錯,好似山高路遠。它亂著人的眼睛,迷著人的心。它是炫耀機巧和聰敏的,它是給個謎讓人猜,也試試人的機巧和聰敏。它是叫人又驚又喜,還有點得意的。它是世俗而非權威的,與人是平等相待。不企圖去征服誰的。它和人是打成壹片,且又妳是妳,我是我,並不含糊的。

即便是上海的寺廟也是人間煙火的,而北京的民宅俚巷都有著莊嚴肅穆之感。北京的四合院是有等級的,是家長制的。它偏正分明,主次有別。它正襟危坐,慎言篤行。它也是叫人肅然起敬的。它是那種正宗傳人的樣子,理所當然,不由分說。上海的民居是平易近人的,老城廂盡是那種近乎明清市井小說中的板壁小樓。豪富們的洋房,是眉飛色舞,極盡張揚的,富字掛在臉上,顯得天真浮淺而非老於世故,既要拒人於門外,又想招人進來參觀,有點沈不住氣。它們的森嚴也是造作的森嚴,而非真心流露。

走在皇城根下的北京人有著深邃睿智的表情,他們的背影有壹種從容追憶的神色。北京人的心是藏著許多事的,他們說出話來都有些源遠流長似的,他們清脆的口音和如珠妙語已經過數朝數代的錘煉,他們的俏皮話也顯得那麽文雅,罵人也罵得文明:瞧您這德行!他們個個都有些詩人的氣質,出口成章,他們還都有些歷史學家的氣質,語言的背後有著許多典故。上海人則要粗魯得多,他們在幾十年的殖民期裏速成學來壹些紳士和淑女的規矩,把些皮毛當學問。他們心中沒多少往事,只有二十年的繁華舊夢,這夢是做也做不完的,如今也還沈醉其中。他們都不太慣於回憶這壹類沈思的活動,卻挺能夢想,做起夢來是有點海闊天空的,他們行動的結果好壞各壹份,夢想則壹半成真壹半成假。他們是現實的,講究效果的,以成敗論英雄的。他們的言語是直接的,赤裸裸的,沒有鋪墊和伏筆的。他們是把“利”字掛在口上,大言不慚的。他們的罵人話都是以貧為恥,比如“癟三”,“鄉下人”,沒什麽歷史觀,也不講精神價值的。北京和上海相比更富於藝術感,後者則更具實用精神。

北京是感性的,倘若要去壹個地方,不是憑地址路名,而是要以環境特征指示的:過了街口,朝北走,再過壹巷口,巷口有壹棵樹,等等。富有人情味,使妳覺得,這街,這巷,與妳都有些淵源關系似的。北京的出租車司機,是憑親聞歷見認路的,他們也特別感性,感受和記憶的能力特別強,過目不忘。但是,如果要他們帶妳去壹個新地方,麻煩可就來了,他們拉著妳壹路壹問地找過去,還要走些岔道。上海的出租車司機則有著概括推理的能力,他們憑著壹紙路名,便可送妳到要去的地方。他們認路的方法很簡單,先問橫馬路,再弄清直馬路,兩路相交成壹個坐標。這是數學化的頭腦,挺管用。北京是文學化的城市,天安門廣場是城市的主題,圍繞它展開城市的情節,宮殿、城樓、廟宇、湖泊,是情節的波瀾,那些深街窄巷則是細枝末節。上海這城市卻是數學化的,以坐標和數字編碼組成,是多麽矮小破陋的房屋都有編碼,是嚴絲密縫的。於是在這城市生活,就變得有些抽象化了,不是貼膚的那種,而是依著理念的壹種,就好像標在地圖上的壹個存在。

北京是智慧的,上海卻是憑公式計算的。因此北京是深奧難懂,要有靈感和學問的;上海則簡單易解,可以以理類推。北京是美,上海是管用。如今,北京幽雅裏的高架橋,超高樓,大商場,是拿來主義的,雖是有些貼不上,卻是摩登,也還是個美。上海則是俗的,是埋頭做生計的,螺螄殼裏做道場的,這生計越做越精致,竟也做出壹份幽雅,這幽雅是精工車床上車出來的,可以復制的,是商品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