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就是早春木蘭花。列為立春花信風第三位。當梅花盛開的時候,辛夷花就開放了。
辛夷樹木高大,可高達十五米,筆直俊俏,而辛夷花就開在樹梢,壹種高花如玉如霞,遠看白得像銀子,紅得如同淺紫色的緞面,仙美絕倫,近看,卻是樹梢朵朵蓮花。站在樹下,仰望辛夷花,那是無數枝條擎起的蓮花燈,繁而不亂,中間或有含苞的,仿佛像天心次第綻開最純潔的心。
而辛夷之美,還美在未開之時。晚冬冬至後,辛夷就開始打苞,那枝頭的花芽漸次長成修長的,如手指大小的花苞,個個向上,仿佛朝天豎著的毛筆,等待春風壹到,就像筆壹樣,書寫早春晴朗的太陽和彩霞。
辛夷,現在叫木蘭。這種產自長江流域古楚地帶的花木,最開始最實用的利用,就是用來造船和架構房屋。因為樹幹筆直粗壯,紋理細膩。現存的長壽的木蘭樹,樹齡高達600多年,可以想見上古人們在山林看到木蘭樹時那種天賜好木的欣喜。
水澤地區的先民鑿木成舟,木蘭樹壹直是制作船舶的上好材料。如此好木,自然會進貢給皇室或者王室,至少楚國的宮殿,有著這裏深山運出的木蘭桂樹,以作棟梁。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屈原楚辭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屈原楚辭
屈原是楚國貴族之後,是從楚國大夫流放到楚國的邊境湘沅地區,他很清楚楚國宮廷的建築。在流放苦悶的歲月,寫成大氣磅礴的楚辭,雖然這些是他想象的澤國的神靈,所居所住所行之美,但是還是不忘記讓他們住上有木蘭樹建造的房子,坐上木蘭樹做的車子。這應該是他想象的極限,因為人間的宮殿不過是神的復制品。
讓我驚訝的只是“辛夷”為何叫做“辛夷”?
讓我們來看看文字之初,辛,黃帝歷就應該有,是指的天幹第八位,按照天幹的創造,是樹木發展各個階段,辛應該是指的樹木開始有樹冠或者茁壯的時期,倒是切合木蘭樹之高大筆直的狀態。辛在甲骨文中,又有鋒利的道具和篆刻錄之意思,衍伸為刑刀。辛又有飽滿辛辣和辛香的含義。倒是符合木蘭花的香氣,從上古,木蘭花就是辛香的藥材。
那麽“夷”最初是拿著弓箭的人樣子,後來衍伸成征服掃蕩,比如夷平某地,後來就作為野蠻部落的代稱。
這樣就大致解開了木蘭在戰國屈原時代為什麽叫做辛夷,壹種產自南方原始叢林,原始部落中的高大筆直的樹木,品質優良,是宮殿車船弓箭的上好材料。
實際辛夷花作為芳香藥材,屈原之前就有,《神農本草》寫“久服,下氣輕身,明目,增年耐老。”作為藥材使用的辛夷花,難怪屈原喜歡。
辛夷又壹個常用的名字就是木蘭,長在樹木上的蘭花。蘭花在先秦是用來辟邪去穢的芳香草本,基本可以肯定人們先大量使用蘭草,而後,發現辛夷花類似蘭花香氣,所以別稱“木蘭”。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屈原《離騷》。
是屈原認為辛夷如同樹木上的蘭花而命名,還是當時已經有了“木蘭”這種說法?
我更傾向這是屈原對辛夷花的愛稱,從此,辛夷才叫做木蘭。
如果屈原從另外壹條道路發展,他很可能成為又壹個神仙壹樣的傳奇人物,至少他在流放期間,也知道服用木蘭花瓣以及上面的露水,晚上吃菊花,這樣延年益壽的方式,是先秦時代求仙和長壽的做法。也曾經有漁夫和他談世界觀和人生觀,希望他看淡世上憂患,壹起隱居。
但是屈原性格決定命運,他也許也相信有神仙,或者自己努力或可達到那壹步,但是他更愛人間,更愛著憂患中的現實世界苦難的國家和人民。所以在聽到楚國都城被攻破後,他蹈江自沈。
辛夷因為屈原,而更有人間的那種君子不屈的美。辛夷樹辛夷花雖然高大,但是最終選擇,守望人間。
辛夷渾身都是寶,樹幹是建築車船材料,花朵是著名的藥材,至少在以樹木作為主要建築材料的漢朝唐朝時代,辛夷被廣泛種植。而在唐朝,又因為辛夷花極其具有觀賞價值,被廣泛引種到園林庭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盛唐 ·?王維《輞川集?辛夷塢》
王維是中唐時期的詩人,他少年成名,類似現在的音樂明星,靠著過人的音樂才華和俊俏的姿容,打入上層社會,這也為他積累了不少財富。他很快受到熱愛音樂的唐玄宗賞識。過早的出道,謹慎周旋於皇室貴族之間,早慧早傷。他反而過早厭倦仕途和朝堂,40多歲時,買下長安北面巨大的園林,輞川別業,開始了他經營園林山林的另類生活。
他種植了成片的木蘭樹,在山間谷地,叫“辛夷塢”。
那麽這是壹種純粹的愛好嗎?顯然不只是。這是有意識地種植。
壹來,只有這樣的山谷可以種植高大成片的木蘭,在唐朝以木料為主要建築車馬原料的時代,辛夷塢實際是可以高收入的產業。
二來,不可否認王維對屈原和熱愛,對辛夷花的熱愛。不過他顯然做不了屈原,但那種內心的高潔,總是木蘭所特有的傳達寓意。王維也算君子愛財,舍浮華而就根本。
三是,這裏已經成為很多貴族的遊覽地,王維並不好客,不過這些人的到來,仍舊產生很多經濟行為,吃穿住用,補給。當然他現在是幕後老板,別人不見得能夠找到他。
他其實也隔得不遠。
他站在早春辛夷花開的谷地山泉邊,這應該是這裏最美最幽靜的壹處地方。
那長在枝頭的荷花啊,現在在這樣幽靜的山中,綻開了花蕾,開出了紅色的花朵。
在這裏沒有人,這壹樹靠近瀑布泉水的紫紅辛夷花,寂靜地開,寂靜的落。
妳自己腦補壹下,盛開的紫紅的辛夷,樹上開花,泉水和地上飄著船壹樣的花瓣。
屈原朝飲木蘭之墮露的美好生活,他已經擁有。
當然盛唐不需要他像屈原壹樣赴國難,他也只剩下唯壹的路,隱居,繼續隱居,尋求人生的終極意義,他找到了佛教。
那樹上開著的蓮花,是他的向往吧。它們開開落落,天雨曼陀羅。
王維被後世稱為詩佛,
“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玩。
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 唐 ·?裴迪 輞川集二十首?辛夷塢
當然王維也不是沒有朋友,比如就有好友裴迪,經常過來陪他喝酒說話。
兩個人年齡相隔不大,不過道路懸殊,王維盛名之時,裴迪還在趕考,王維功成名就已經退隱,裴迪還在為官場的傾軋痛苦。不過正是這樣的配對,才有火花,王維對裴迪推心置腹,說以我個人的經驗,官場最沒有意思,上面稱哥哥,下面帶刀劍。
但是這兩人也美在層次不壹樣。
比如王維的辛夷花,充滿了滄桑之後的禪意,但是裴迪卻分外有人間的氣息和驚艷。
妳看妳看,這裏山谷之間的春草已經綠遍的河堤,那些貴族們不辭遠路,也要過來遊玩。
最美的,就是妳這裏別處看不到的辛夷花啊。
這大片的辛夷花,開在樹梢,那顏色那樣子,就像浮在半空中的紅色蓮花啊。
或者這句是真的寫中了王維的心思。
他要的愛的就是這種效果,壹種視覺美學到心靈的震撼。無數的紫紅色的辛夷在樹梢開花,那是浮在空中的蓮花。
清且艷,如同他早慧的人生。
“紫粉筆含尖火焰,紅胭脂染小蓮花。
芳情鄉思知多少,惱得山僧悔出家。” 唐 ·?白居易《 題靈隱寺紅辛夷花戲酬光上人?》
紫紅的辛夷初綻時,仿佛壹枝毛筆,由淺紫到粉色到筆尖壹抹跳躍的紅。
辛夷花開花時,是筆用紅色的胭脂,染成的壹朵朵小蓮花。
辛夷花開在僧院,如此美艷,怎麽不勾起人內心旖旎的情懷?
像筆像相思,是想寫給戀人還是家人?
這樣的花開,妳說妳僧人能夠無動於心嗎?是不是後悔出家了呀?
白居易這首辛夷詩格外詼諧,他打趣壹個熟悉的上人,能夠開這樣的玩笑,想必對方也不會太惱火。這是盛贊佛寺的木蘭花美。
這裏用筆來形容木蘭,很是巧妙,然而並非白居易的獨創。
毛筆在先秦時代就有,秦朝蒙恬改良了木頭綁動物毛的書寫方式,采用竹管塞上兔毛。漢朝紙張的發明也加速了毛筆的制造和使用。真正讓毛筆深入千家萬戶的是隋唐的科考取士的教育選拔制度,普通人可以通過讀書考試,改變命運前程。
唐朝早期《證類本草》中寫“:初發如筆,北人呼為木筆."“辛夷,先花後葉,即木筆花也。最先春以具花,未開時,其花苞有毛,光長如筆,故取象曰木筆。”
木筆是教育事業發展後,讀書人對木蘭花的愛稱。
恰恰唐朝的春闈應試,是在春天,讀書人都夢想彩筆生花,考試前先拜拜木蘭樹吧,好讓妳思如泉湧,彩筆如霞,開筆就是木蘭花開的壹樣的驚艷,錦繡前程滾滾而來。
“簾外辛夷定已開,開時莫放艷陽回。
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 ”?唐 ·?李商隱《寄惱韓同年二首(時韓住蕭洞)?其壹》
最悲催的當然是晚唐李商隱,讀書何止十年,壹朝妙筆生花,成為進士,那是人生快事啊。
科考及第對於從小失去父親,靠著他支撐寡母和兄弟姐妹的李商隱來講,是人生重大的喜悅,問題就是天有不測風雲。
考試也過了,木蘭花開得那個漂亮,壹切毫無征兆,厄運降臨。他在次年的春天,準備迎接分配時,忽然告知他的考試不作數,科考除名。也就是說,他不僅之前的考試成績作廢,將來也不再可能進行考試。
對於壹心靠讀書改變命運的人的來講,這是天大的霹靂。
李商隱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人都恍惚了。
外面仍舊是木蘭花開的春天,晴暖的春陽照在盛開的木蘭花上,幾分鐘,這個事件之前,他還在夢想著努力工作,報答國和家,然而頃刻之時,這些都是別人的良辰美景,和他同時登第的韓瞻,守在他身邊,事出突然,所有是安慰都到不了心底。
李商隱的內心昏蒙壹片,翻江倒海,他看見外面的紫紅的辛夷花怒放,但是在心裏,壹片血紅的風雨落花,帶著詭異淒慘的色彩,仿佛世界末日。
他忽然想起佛教僧人說的劫難和劫灰,就是這種色彩吧,灰色的,夾著胭脂紫色,天地昏暗,但是那帶著雨水流動的紫灰色在流淌,荒涼,無立足地。
他不是不大氣,但是這次及第,的確是人生重要的時刻,他可憐的母親,他被貧困折磨的沒落的家庭,還有他的夢想,仿佛經過奮鬥是壹步步艱難得到的時候,現在卻告訴,化為烏有。
巨大的承載夢想與現實的木蘭花,連同枝幹都落了,他甚至認為這是在連根都毀滅。
他才二十四歲,已經累極,為何如此?
當然李商隱這件事後來還是解決了,但是這種忽如而來傷害,還是重創了他的心理。
有時候我想,他可能從這個時候開始起,就深度抑郁了。
這首詩寫了最震撼的木蘭花落。辛夷花代表著他用筆奮鬥的攻讀歲月,那紫色的花開,如何不是他用盡力氣的心血?
辛夷花在明清兩代的二十四番花信風裏,占據兩個花位,壹是早春立春時節的望春,這是望春木蘭的別稱,二是春分時節的木蘭,可能這是南北或者品種差異造成的。但也可以看到人們對辛夷花的喜歡。
辛夷花顏色有白色,紫色,粉色,黃色,這是在不斷的移植過程中產生的顏色變化,但是木蘭最初就是叫作辛夷。
又是壹年辛夷花開時,它絢爛,高潔,完美,筆直的樹幹大氣,向上的花開令人振奮和愉悅。
妳有沒有關於木蘭辛夷的感想呢?
初衣勝雪為妳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