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杜甫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題解
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冬,成都發生兵亂,杜甫移家避居梓州(四川三臺縣)。肅宗上元二年(761)唐軍攻洛陽,被史思明擊敗。正當史思明進軍長安時,他兒子史朝義殺死了他,引起內部分裂。唐軍利用這壹戰機,攻下洛陽,史朝義逃往河北。代宗廣德元年(763)正月,史朝義兵敗自縊,叛軍頭子持史首級降唐。唐軍收復河北,延續了七年多的安史之亂最終平息。由於交通不便,這壹喜訊到三月間,才傳到梓州。杜甫聽到後,受到極大的震動,高興異常,立即寫了這首七言律詩,並動了回鄉的念頭。
解讀
全詩八句,分四聯。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從劍門關以北忽然傳來官軍收復河北的勝利消息,剛壹聽喜得我熱淚縱橫沾滿衣裳。〕
首聯,描寫詩人聽到勝利消息後的驚喜心情。
“劍外忽傳收薊北”,落筆點題,開門見山,起勢迅猛,恰切地表現了捷報的突然。詩人在何處聽到這壹消息?在“劍”南,詩人避居梓州,忽然聽到從劍門關以北,從長安傳來官軍“收薊北”的喜訊。“薊北”,唐代薊門以外,指今北京市及河北省東北部壹帶,這裏是安史叛軍的老巢,詩人多年漂泊劍外,艱苦備嘗,想回故鄉而不能,就因為“薊北”未收,安史之亂未平。而今“收薊北”,表明安史之亂已平息。這句主要在敘事,敘述詩人在何地聽到了壹個怎樣的好消息。但敘事中已有抒情,“忽傳”二字,既表明消息傳來之突然,喜從天降,又刻畫出詩人盼望“收薊北”的急切,日裏盼,夜裏盼,今日才得以實現,聞後驚喜欲狂的情態。“忽傳”壹詞的運用,使得詩壹落筆,便有疾風忽來,喜訊貫耳的歡快之感。
“初聞涕淚滿衣裳”,“初聞”,緊承“忽傳”寫來,“聞”前加“初”,表明詩人剛壹聞訊時的感情反應。詩人聞到喜訊,為什麽還“涕淚”縱橫,以至沾“滿衣裳”?這是“苦淚”,還是“喜淚”?顯然,這是詩人的興奮之淚,驚喜之淚。壹個“滿”字,形象地表現了詩人熱淚盈眶,不能自止的激動驚喜心情。詩人,喜國家得到了統壹。“薊北”,是安史叛軍的大本營。唐軍收復“薊北”,即表明叛軍的徹底崩潰,歷時七年之久的安史叛亂已平息。自從安史亂起,國家兵連禍結,杜甫時刻關心戰爭形勢的發展,日日夜夜地盼望官軍戮力沙場,收復失地,鞏固大唐帝國。而今理想實現,怎不使他喜悅的眼淚沾濕了衣裳呢?詩人,喜人民得到了安寧。安史之亂後,杜甫從長安到鳳翔,先後輾轉到鄜州羌村、華州、成都;後又流落到梓州。在這七年之久的戰亂生活中,詩人顛沛流離,感時恨別,備嘗艱辛,他曾被俘押送到淪陷的長安,耳聞目睹叛軍的暴行。詩人由自身之苦,想到人民之難,而今叛軍被滅,戰亂平息,人民將過上和平安定的生活了。這怎不使他熱淚縱橫呢?詩人,喜雖經戰亂,壹家未散;多年想還鄉,而今官軍收復了失地,故鄉光復,時機已到,喜不自勝。這樣,便為下文寫這位千裏漂泊的詩人急想還鄉的狂喜作好了準備。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再看看妻子,憂愁在什麽地方?沒有了。我隨意地收拾起詩書,驚喜得要發狂。〕
頷聯,寫詩人自己和家人的狂喜之情。
三、四句仍承“忽傳”與“初聞”句意寫來。第三句,從詩人觀察妻子的角度,寫妻子對喜訊的反應。此時,妻子在詩人身旁。“卻”作“再”講。這時,“涕淚滿衣裳”的詩人再看看妻子,似乎想向家人說些什麽,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愁何在”,即“愁在何”,憂愁在什麽地方?憂愁全沒有了。“愁何在”,包括杜甫自己及其妻子兩方面,親人的喜反轉來更增添了詩人的喜。這表明以往的日子,杜甫及其妻子常在愁苦中度過。這表明在“初聞”喜訊之前,杜甫和他的妻子也正在愁苦之中,這突如其來的歡樂,這驚喜情緒的急劇變化,使人流出了喜悅的淚水。妻子雖不像詩人那樣激動,狂歡,但壹掃愁容,滿面春風,喜氣洋洋了。喜訊“忽傳”,驅散了多年籠罩詩人家中的愁霧,帶來了喜悅與歡樂的氣氛,大家同享勝利之樂。
第四句,又從詩人的角度,寫萬分激動,樂極忘形的神態。這壹筆描繪的詩人的神態,和上壹筆寫的妻子的神態,幾乎是在同壹時間出現,這是兩個連續性的動作,倆人的情緒是互相影響,互相感染的。詩人在“初聞”之前,正在聚精會神地攻讀詩書,愛不釋卷,喜訊“忽傳”,這壹驚喜的感情沖擊,不僅使詩人“釋卷”了,而且是胡亂地收拾,隨意地壹推,離開了書案。“漫卷詩書”,這壹動作足以表現他“喜欲狂”的神態與狂喜心情。同時,也只有“喜欲狂”的心情,才使這位素來文質彬彬的詩人有這壹“欲狂”的舉動,倘在平時,那是定要慢慢地合起卷來,且要做些標記的。這裏,詩人勾勒出了壹個不能自已,手舞足蹈的狂歡的自我形象了。令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漫卷詩書”表現出多層意思:表現了杜甫的文人身份;反映了“讀書破萬卷”的詩人常以詩書為伴的充實的精神生活;表現了詩人於驚喜之余,歸鄉的念頭已經萌動。這句,巧妙地照應了“初聞”句,是“涕淚滿衣裳”感情的發展,是驚喜的另壹種表現。同時,這句又為下面兩聯詩做好了鋪墊,以下便寫“喜欲狂”的具體表現。
以上四句寫的是現實。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在明麗的陽光下我要盡情歌唱,舉杯痛飲,讓春天同我作伴好回故鄉。〕
頸聯,寫詩人歡慶勝利的打算。
上句,就“喜欲狂”作進壹步抒寫。“白日”,“日”前冠以“白”字,不僅表明是白天,而且表現了詩人狂喜的心情。詩人因這壹喜出望外的勝利,心情極為激動、欣喜,覺得這春日的陽光也分外明亮。他要在這明麗的陽光下“放歌”,引吭高歌,盡情歌唱,揮毫賦詩,高吟幾首勝利的歌;他要在這和煦的陽光下“縱酒”,盡情暢飲,舉杯開懷,痛飲幾杯勝利的酒。“須”字,有“必須、應該”之意。表明“放歌”須以“縱酒”助興,“縱酒”更以“放歌”為樂。“放歌”、“縱酒”是壹種狂喜不禁,狂放不羈的舉止,是“喜欲狂”的進壹步發展與補充,是最適於詩人表其情達其意的手段,是慶賀朝廷平息了叛亂,收復了失地河南河北的最好方式,這比起“漫卷詩書”來,喜悅的心情得以更充分更痛快地表達。這句寫“狂”態,下句寫“狂”想。
長年流落異鄉的詩人,於設想“放歌”、“縱酒”之際,便想到了淪陷已久的終於光復的家鄉,脫口吟出了“青春作伴好還鄉”的詩句。“青春”,即春天。“春”前點以“青”字,表明這春天生機勃勃,充滿活力,充滿喜意。春天裏的山,特別青;春天裏的水,分外綠;勝利的春天裏的祖國河山,格外壯麗。這句詩是對想象中還鄉情景的描繪:詩人將以秀麗的春景為伴,在那明媚的春光裏,在那垂柳綠楊掩映,鳥語花香烘托,風景宜人的歸途上,該是多麽愜意啊!壹個“好”字,意義多重:以“青春作伴”“還鄉”,季節好,“青春”美;在今日“還鄉”,戰亂平息,故鄉光復,展現笑貌,故鄉好;在今日“還鄉”,還鄉的人兒心境好,喜氣洋洋;詩人歸心似箭,決心已下,欲速欲好。這裏,詩人寫的雖是他個人的設想,但也體現了當時所有離鄉背井、逃難遠方的人們的普遍心理,具有壹定的典型意義。詩人想到這裏,又怎能不“喜欲狂”呢?詩人的狂歡心情流露於字裏行間。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乘船揚帆,順長江東下,從巴峽穿過巫峽,出了巫峽直奔襄陽,向洛陽進發。〕
尾聯,寫詩人預想的還鄉路線。
詩人忽聞喜訊,便萌生出川東歸之想了。詩的最後兩句,寫“青春作伴好還鄉”的“狂”想振翼而飛,身在“劍”南,而彈指之間,心已回到故鄉,他立即擬好了“還鄉”路線:“即從……穿……,便下……向……”。詩人要帶領全家從四川出發,乘船揚帆,順流東下,從巴峽穿過巫峽,出了巫峽轉陸路,直奔襄陽,好向洛陽進發了。“巴峽”,是今四川巴縣壹帶江峽的總稱,在今重慶市以東壹帶,不是湖北巴東縣的巴峽。“巫峽”,在今四川巫山縣東,此處以“巫峽”代“三峽”。詩人設想的這壹乘坐江船的還鄉路線,使讀者很容易聯想到酈道元在《水經註》裏所描寫的,“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高江急峽,順流而下,船行真像飛箭壹般。也正像詩人李白所描寫的壹樣:“千裏江陵壹日還。”
我們不難想象,作為壹個熱愛祖國山河的詩人,特別是當他久困蜀地,乍出川還鄉,又有“青春作伴”,他是如何地心花怒放啊!想到這裏,真使我們仿佛身臨其境似的:壹葉扁舟,在湍急的江流中向東奔駛著;山上猿聲,此起彼落,應接不暇;船上的詩人,領略著沿途風光,他的心早已飛向那遙遠的襄陽、洛陽了。杜甫原籍襄陽,落籍河南鞏縣,河南已是他的故鄉。洛陽是杜甫少年時代生活的地方,他早把洛陽看成他的歸宿之地了。
這兩句詩,是寫詩人想象歸程中情不自禁的喜悅,路途是壹下直達,感情也壹瀉千裏。從藝術形式上看,它與其他七律不同,七律雖也有尾聯對偶的,但沒有像這首詩連用四個地名組成對偶句的。又加上“穿”、“向”的動態,生動地表現了“狂”想的飛馳,畫面壹個接壹個地從眼前而過,生動地表現了詩人歸心似箭的心情。令人覺得自然、靈活、流暢,使詩的意境也更加開闊,格調更為明朗,它確是詩人難得的快意之作。
詩人既展示“狂”想,又描繪實境。從“巴峽”到“巫峽”,峽窄而險,舟行如梭,所以用“穿”;從“巫峽”到“襄陽”,順流急駛,故用“下”;從“襄陽”到“洛陽”已是陸路,故用“向”,用字極為精當。
以上四句是寫詩人的想象。
綜述
這首詩,寫的是詩人“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勝利消息後的興奮、喜悅心情,不論是寫“初聞涕淚”、“卻看妻子”、“漫卷詩書”,還是寫想象中的“放歌”、“縱酒”、春日“還鄉”,都充溢著這種思想感情。詩中寫的雖是詩人壹家的事,但其內涵已大大超過了這壹範圍,具有壹定的社會意義,反映了詩人渴望國家統壹的愛國思想,融合了廣大人民希望過和平生活的***同感情。
詩中寫的是詩人“初聞”“收薊北”壹瞬間的事情,情節簡單,但經詩人藝術的處理,卻變得如此豐富多彩,十分動人,既急促緊張,使人應接不暇,又井然有序,極為自然。
杜甫的詩,不論是敘事的,寫景的還是抒情的,往往帶有沈郁、憂傷的情調,像《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樣的明快豪放之作,是絕無僅有的。所以,詩論者稱這首詩為杜甫“生平第壹首快詩”(浦起龍)。這首詩,除第壹句敘事外,其余各句,都是抒發忽聞捷報之後的驚喜之情。詩中生動地運用了壹連串表動作的語詞,如“忽傳”、“初聞”、“卻看妻子”、“漫卷詩書”、“喜欲狂”、“放歌”、“縱酒”、“好還鄉”、“從巴峽穿巫峽”、“下襄陽”,使詩的節奏明快,壹氣呵成,把詩人極度歡喜激動的心情,狂喜的神態和手舞足蹈的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生動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