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呢,自己看看啊
冰心的詩
25079 發表於 - 2007-9-17 9:25:00
《春水·壹五五》:
病後的樹陰
也比從前濃郁了,
開花的枝頭,?
卻有小小的果兒結著。
我們只是改個寵兒相見呵!
這首詩我覺得寫得成功,在新詩裏表現著壹個女詩人的詩情,大約看見什麽果樹,在以前看見它的時候,它盛開花,後來大約有好久不見了,詩人病了,等到病好了再出來看見樹,樹葉子都很茂盛了,而且那個“開花的枝頭,卻有小小的果兒結著”,於是詩人看了很是喜悅,說道:“我們只是改個龐兒相見呵!”所以這首詩實在是相見之下很快的得著了壹首好詩,新詩之成每每是如此,猶如照相師照相壹樣,壹拍便成。然而這首新詩的詩情,卻正是古時候壹位女詩人在她的壹首詞裏所寫的詩情,即是“綠肥紅瘦”四個字。我將李清照這壹首《如夢令》全引了來:“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樣寫便是舊詩。雖然表現著女詩人的個性,最不易得,然而在這裏“綠肥紅瘦”四個字好像與讀者隔了好些距離,不能像新詩人的詩如當下相見。舊詩大約是由平常格物來的,新詩每每來自意料之外,即是說當下觀物。古今兩位女詩人,其詩情偶合之處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而新詩與舊詩的性質之不同又在同壹個題材上面分別出來了,又是壹件有趣的事。《冰心詩集》裏這壹首詩並沒有舊詩詞氣氛,我舉出這首詩來只是想說明《冰心詩集》裏本自有詩,就新詩與舊詩之性質上說是不會相混的。《冰心詩集》裏當然有許多詩是惹了舊詩詞調子,不是成功的新詩,而在當時的新詩人寫來又是很自然的事了。
又如《春水》第壹五九首:
憑欄久?
涼風漸生
何處是天家?
真要乘風歸去,
看——
清冷的月
已化作壹片光雲
輕輕地飛在海濤上。
這都是作者寫剎那間的感覺,其表現方法猶之乎制造電影壹樣,把壹剎那壹剎那的影子留下來,然後給人壹個活動的呈現。詩裏雖然與舊詩詞取同樣的景物,而且簡直用了舊詩詞的句子,我們讀著仍感著這不是舊詩的調子,這新詩裏頭有詩。這裏亦足以見新詩與舊詩的性質不同,舊詩是情生文文生情的,新詩則是用文來寫出當下便已完全的壹首詩。舊詩當中如“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也許是詩人當下的實感,但也可以不是的,可以是文情相生的,所以僅僅寫這壹件事情不能成為其壹首詩或壹首詞。又如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大約真是詩人當下的實感了,冰心女士“真要乘風歸去”壹句的出處也便在這裏了,然而蘇詞能夠堅持到底嗎?壹定還要寫下別的悲歡離合的事情才成其為壹首詞。舊詩的問題本來不在這裏,我那樣問很近乎“愚問”,什麽叫作實感不實感是壹個可笑的說法,然而為針對新詩說話,這裏確有壹個嚴厲的界限,新詩要寫得好,壹定要有當下完全的詩。至於怎樣把這個當下完全的詩寫得更好,那是另外壹個問題,這回我讀《冰心詩集》的時候每每聯想到這個問題,也想趁便說起。
又如《春水·壹六壹》:
隔窗舉起杯兒來——?
落花!
和妳作別了!
原是清涼的水呵,
只當是甜香的酒罷。
這壹首詩,我想也猶之乎拍照,當下詩來了,就描風捕影的將它移到詩稿紙上來了。大約詩人本是在那裏喝涼開水,而窗外忽然看見壹瓣花落,這真是千載壹時,於是壹首新詩頃刻成就。這個詩情也算是“無可奈何花落去”,雖然詩人手裏是壹杯涼開水,只好“壹曲新詞酒壹杯”了。舊詩都不是這樣寫出來的,好比唐人詩句:“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總未必是當時的即景;恐怕是平日的格物吧。然而我們現在所講的這壹首新詩到底寫得好不好呢?這確是壹個有趣的問題。就新詩的性質說,《冰心詩集》裏這壹首落花詩確乎是壹首新詩,這壹首新詩卻也可以變幻壹下,即是把它寫得更有普遍性,——我的意思說出來其實很簡單,這壹首新詩可以寫成舊詩。就如這壹首詞罷:“壹曲新詞酒壹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壹面表現著作者的個性,壹面表現著“詞”這個體裁的普遍性,像這樣的制作便成為古典之作,詩情配合著體裁,詩情也就鍛煉純熟了。冰心女士的落花新詩,是真有壹個詩的內容,大凡寫新詩都好像有點迫不及待似的要將這個詩寫出來,那時的新詩人有壹首詩來自然更是應接不暇,直接的詩感又直接地寫在紙上了,其結果詩自然還是詩,而寫詩的方法乃太像寫散文了,即是照當時的情形直描,壹杯涼開水就當作甜香的酒了。我們可以感著這裏的詩的情緒 ,而詩卻缺乏普遍性。這裏新詩的情緒如果變幻壹下,我想適合於舊詩的體裁。前面我所引的那壹首《浣溪沙》,六句裏頭所寫的事情並沒有壹定的連接性,我們也不能知道詩人當時因那壹件事情引起的詩興,是“去年天氣舊亭臺”呢?是“小園香徑獨徘徊”呢?據我想這壹首詞的重心乃在於“夕陽西下幾時回”罷?不管怎樣,有名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兩句總壹定是做詩作出來的,即是情文相生的,合起來是壹首絕妙好詞了。壹首新詩自有壹首新詩的勢力,它好比是短兵相接,有時卻嫌來得唐突,冰心女士舉起杯兒來叫壹聲落花便是壹例,如果以這壹點為重心加以鍛煉,那應該就是古代詩人創造詩詞的光景了。冰心女士這壹首新詩的價值也便在這裏,新詩人確乎只認得新詩,壹心照顧著新詩,就作品本身說現在我們可以認為不完全,就新詩的性質說中國的詩人則已與新詩當面了,大約是欲罷不能。這些新裝改裝為舊詩詞似乎更好,這不過是我們的推測,而這些可以改裝為舊詩詞的篇章竟確切無疑義的充溢其新詩的個性,乃是壹樁最有意義的事情。
又如《春水·壹六四》:
將離別——?
舟影太分明。
四望江山青;
微微的雲呵!
怎只壓著黯黯的情緒,
不籠住如夢的歌聲?
這首詩也是直接的詩感直接的寫在紙上,即是說冰心女士的新詩多是散文的寫法,雖然寫著那麽的近乎舊詩的句子。“舟影太分明”,“四望江山青”,我們讀著很感著壹種勢力,真是舟影太分明,四望江山青,再壹望便要望到微微的雲去了,四面是如夢的歌聲。像這樣“將離別”的情緒,如果變幻壹下,應該就是中國古代詩人創造詩的過程,然而新詩的生命自然是壹個直接的抒寫。這壹點正是冰心女士的新詩在新詩歷史上的意義,它表現新詩的個性,缺乏詩的普遍性,——如果意識到這個普遍性,冰心女士新詩的生命應是舊詩的題材了。這雖然是我個人的觀察,但我很想引起大家留心這件事情,或者不無趣味,壹方面可以明白新詩的性質,壹方面又關乎寫詩的方法,寫詩到底不是寫散文。我們從新詩人的詩的創造性又可以知道古代詩人的創造性,舊詩到後來失掉了生命徒有軀殼的存在,而這個詩的生命反而在新詩裏發見,這些關系都是無形中起來的,理會得這個關系乃見出新詩發展的意義。不過關乎寫詩的方法,在這裏尚不能多談,以後遇到適當的機會再求發揮,只是請大家不要誤會以為壹個東西有兩樣的寫法,兩樣的寫法究竟成了兩樣的東西。新詩與寫散文應不壹樣,猶之乎古人作文與做詩並不壹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