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寂靜的山澗裏,辛夷花自開自落,自生自滅,不假外物,不關世事,也無人知曉。這是壹個遠離塵囂的世界,也是詩人王維主客觀契合壹體的獨特意境,簡直就是佛家空無寂滅觀念的象征境界。所以明代文論家胡應麟說,此詩是“入禪”之作,“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詩藪》內編卷六)王維在這裏所創造的意境,生於象外,是壹種詩境與禪境的合壹體,它具有極大的暗示性和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能取得這種藝術成就,不能不說是得利於他對佛學的鉆研及佛教思想方式的熏陶。
王維被後人稱作“詩佛”。他早年即相信佛教。母親崔氏持戒安禪三十余年。王維和弟弟王縉“俱奉佛,居常蔬食,不如葷血”(《舊唐書·王維傳》)。王維於31歲時,妻亡不再娶,孤居壹室,屏絕塵累,“迥無子孫”(《責躬薦弟表》)。他還撰有多篇有關佛教的詩文,對佛學有較高的造詣。
在唐代的佛教流派中,王維信仰的是禪宗,而且主要是信仰南宗禪。南宗禪是佛教思想與中國本土的儒道思想相結合的產物,它的那套隨緣任運的人生哲學,為中國士大夫知識分子提供了最新的最完備的處世良方。而南宗禪的某些修持方法,又和中國特色的詩歌創作有相通相似之處。宋代文論家嚴羽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滄浪詩話》)。妙悟即是對禪的識見力,也可表現為對藝術的感受力。詩和禪都需要敏銳的內心體驗,都重啟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南宗禪講“頓悟”,常使用形象的表達方式傳法,特別強調直覺、暗示、感應、聯想在體悟中的作用。王維參禪有得,自然對這種把握世界的方法深有體會。他把自己對佛法的理解融匯到人生觀中,把宗教情感化為詩思,創造出壹種“空”、“寂”、“閑”的詩的意境。禪宗崇尚山林勝景的風格,也對王維自覺地親近山水,發掘山水的美學價值,具有引導和啟示作用。
王維在《竹裏館》壹詩中這樣描寫他的內心體驗: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詩人獨坐在幽深的竹林裏彈琴長嘯,無人知曉他的存在,只有明月來相伴。大自然最了解他內心的孤獨,明月的清輝帶給他壹種寂靜的快樂。物我合壹而物我兩忘,禪意與詩情水乳交融。《鹿柴》也是這樣的: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空山裏寂靜無人,只聽見深林裏飄蕩著斷續的人聲,壹縷夕陽透射在密林深處的青苔上,是那樣的恍惚而淒清。這正是王維所追求的那種遠離塵囂的空寂的境界,雖然孤獨,卻也蘊藉。
清代王漁洋說,王維的這類小詩“字字入禪”,“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蠶尾續文》)。也就是說,王維的這類山水詩具有禪趣、禪悅、禪味,言有盡而意無窮,傳達出了禪的意蘊。自然,也就充分表現了詩人對山水美景的獨特品味。
王維並不壹定只到渺無人跡的所在去尋求禪意,他也把眼光射向茫茫大千世界,射向熱鬧的農家生活: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農月無閑人,傾家事南畝。
——《新晴野望》
壹場春雨,洗滌塵垢,景象壹新。農事正忙,人和景物都沐浴在清新的空氣中。“白水”二句把近景和遠景組成有層次的畫面,水色明亮,峰巒碧翠,光和色的對比十分和諧。表面上,我們看不出這首詩的禪意。實際上,那場春雨多象是佛家凈瓶傾下的聖水,把萬物洗滌得明凈空靈。只不過萬物把禪境和詩境融會得太妙了,他並沒有讓禪理壓倒詩趣。當然,我們關註的是那種對農家生活的贊美之意,欣賞的是山水美的靈光,而不必孜孜求其禪理。
王維是壹位詩歌、音樂、繪畫、書法兼長的多才多藝的文化巨人。宋代大文豪蘇東坡說:“味摩詰(王維)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其言精辟,切中肯綮。王維是唐代壹位有成就的山水畫家。他用蕭疏清淡的水墨筆法作畫,創水墨山水,自成壹家,被後人稱作山水畫南宗的開山祖。他的繪畫強調寫意,追求神似,表達主觀情致,故“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壹景”,“難可以形器求也。”(沈括《夢溪筆淡》引張彥遠語)所以,王維又被稱為中國文人寫意畫之祖。繪畫能得神似,也就有了詩的情韻和意趣,即畫中有詩。用這種繪畫思想去凝視自然山水,發為詠嘆,造境入詩,必然詩中有畫的神韻。
王維在繪畫、音樂、書法方面所具有的深厚藝術素養,使他在詩歌創作時,比壹般詩人更能精確地、細致地感受到和捕捉到自然界美妙的景色和神奇的音響以及大自然的千變萬化,並將之訴諸筆端。也更會用辭設色,註意詩歌音調的和諧。詩中有畫的意境,詩中有音樂的流暢,詩中有書法的變化。這樣就無形中形成了他獨有的“詩中有畫”和“百囀流鶯,宮商叠奏”的詩歌藝術風格。我們在欣賞他的山水詩時,應緊緊把握這個特色。
王維善於概括地抒寫雄奇壯闊的風景。這類詩氣魄雄偉,意境開闊,白描筆法,粗線勾勒,而且角度富於變化。請看《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藹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太乙峰是終南山(可泛稱秦嶺)主峰。詩從主峰著筆,總攬全山,寫出了終南山雄偉磅礴的氣勢。前幾句寫終南山的高大雄渾,末二句撇開山寫人,更反襯出山之崇峻,正象山水畫裏常用人身與山勢構成對比壹樣。“白雲”二句尤其出神入化。每壹個有登山經驗的人讀了這首詩,都會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此詩寫登山,下面的《漢江臨眺》則是寫臨水: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這首壹首描寫襄陽風景的詩。先寫楚地的形勢,中寫江流浩蕩的景觀,末寫流連忘返的情意。粗線勾勒,境界壯闊,全是白描的寫法,甚至不寫山色是青是紫,是濃是淡,只說其若有若無,象壹幅水墨山水畫。詩人把握的是總體印象,而且是用詩思而非肉眼統攝的圖象(這點與西方詩歌邏輯有別),表現出中國畫散點透視的藝術效應(這點又與西洋繪畫邏輯有別)。王維類似的詩句很多,如:“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等。
王維也善於捕捉音響、色彩、畫面、感受相交織的動人壹刻,統壹於最能傳達情韻的意境之中,用恰當的語言表現出來。請看他的山水小詩《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寂靜無人的春夜山林裏,四季桂無聲無息地飄落。忽然明月東升,空山灑滿光輝,山鳥被驚醒,在山澗裏發出鳴叫,顯得格外清脆,更襯托出月夜春山的幽靜美好。“人閑”有的版本作“人間”,其意亦可通,“桂花”就可釋為月華。詩人以靜寫動,以動寫靜,動靜結合,把讀者帶入更優美、更深邃的意境中去。詩人是抓住“月出驚山鳥”這壹最富表現力、最引人遐想的動人壹刻寫的。這是壹幅富有音樂感的月夜小景。與《辛夷塢》的空寂入禪相比,此詩熱烈活潑,富有人間氣息。
王維有壹首描寫深秋景色的小詩,名為《山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荊溪源於陜西藍田縣西北。紅葉即楓葉。早行山中,壹路欣賞山景,忽然覺得衣服濕了,以為是下雨,細看卻無雨,只有那不可近察的山中嵐氣,衣服大概就是讓它打濕了吧!詩人把遊客的這個感覺過程濃縮在兩句詩裏,寫得十分有趣。此詩有色彩:白石、紅葉、翠嵐。有音響:溪水沖激石床。也有遊人的感受。詩雖短小,卻是包蘊豐富。唐代書法家也是詩人的張旭也作有壹首七絕《山中留客》:
山光物態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
縱使晴陰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
詩中的“沾衣”是實寫,展示了雲封霧鎖的深山的另壹番景象。王維詩中的“濕人衣”卻是寫幻覺和錯覺,寫出了濃翠欲滴的山色給人的詩意感受。兩詩異曲同工,各臻其妙。
王維的五言律詩《山居秋暝》更是壹首集詩畫樂於壹體的佳作: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此詩描寫的是秋日傍晚雨後的山村風光。隨意揮寫,語出自然。在這首詩裏,空山雨後的秋涼,松間明月的清光,石上清泉流動的聲響,浣紗歸來的女孩子們在竹林裏的笑聲,小漁船緩緩穿過荷花的情態,都和諧完美地交織在壹起,象是壹幅清新秀麗的有聲畫,又象是壹支恬靜優美的抒情曲。我們仿佛呼吸到了雨後清新的空氣。
王維有些名句能引發我們美妙的遐想:“松含風聲裏,花對池中影”,“細枝風亂響,疏影月光寒”,“開畦分白水,間柳發紅桃”,“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等等,詩中有畫,詩中有樂。
王維的詩歌追求寫意效果,講究渾然壹體,充分傳達詩人的主觀意趣。《輞川集》中有壹首《臨湖亭》: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當軒對樽灑,四面芙蓉開。
表達了詩人閑適靜穆的心情。《山居即事》更為細致地寫出了詩人的心境:
寂寞掩柴扉,蒼茫對落暉。鶴巢松樹遍,人訪蓽門稀。嫩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渡頭燈火起,處處采菱歸。
沸騰的生活更襯托出詩人門庭的冷落。是壹種企羨,還是真的已經超然於現實?難以明解。與之相類似的還有壹首《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此詩寫輞川秋天傍晚的景色,清靜幽雅,如在畫中。裴迪醉後狂歌於王維門前,別是壹番情趣。“渡頭”壹聯被傳為絕唱,《紅樓夢》中的香菱曾根據自己的生活體驗,高度贊美這句詩的畫意詩情。王維的詩因為“詩中有畫”,所以最易把讀者帶入詩境。難怪當香菱向黛玉請求作詩方法時,黛玉首先要她讀的唐人詩,不是李白、杜甫的作品,而是《王摩詰全集》(見《紅樓夢》第48回)。
王維山水詩的價值
王維山水詩的價值,首先應放到中國古典山水詩發展的歷史中去認識。
先秦時代的詩歌(如《詩經》和《楚辭》)中,有些描寫山水風景的詩句,但處於內容的從屬地位,並未當作獨立的審美對象來歌詠。直到漢末建安時期,才出現了中國詩歌史上最早的壹首完整的山水詩,這就是曹操所寫的四言詩《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淡淡,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但這類詩當時不多見。
山水詩是從魏晉以後開始興起的。由於當時政治黑暗,社會動蕩,士大夫們希企隱逸,寄情山水以遠禍。晉室南渡,江南美麗的自然山水更吸引了士大夫們。當時盛行的玄學思潮把儒家的“名教”與道家的“自然”結合起來,引導士大夫們從自然山水中尋找人生的哲理與趣味。崇尚清淡之風也帶來贊美山水雋語的發達(見《世說新語》)。玄言詩中亦出現山水佳句。經過長期的多方面的醞釀,終於產生出第壹位山水詩人,這就是晉末宋初的謝靈運。
謝靈運長期優遊名山勝境,寫有大量的山水詩。其詩語言富麗精工,喜雕琢,追求形似。詩的結構往往是紀遊式,末後總留有玄言詩的尾巴。他的詩往往是有句無篇。稍舉壹些詩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寫園林;“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之寫秋;“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之寫冬;“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之寫暮色;“春晚綠野秀,巖高白雲屯”之寫春景。這些精美的詩句,如壹幅幅精致的山水畫。謝靈運確立了山水詩的地位。
隨後,南齊詩人謝眺也寫了壹些清新流麗的山水詩篇,有些佳句:“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等。南朝梁代詩人何遜也有些寫景名句:“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岸花臨水發,江燕繞檣飛”,“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但他們的詩作都存在有句無篇的毛病。
山水詩直到盛唐時代才蔚為大觀。孟浩然與王維首開山水詩派,光被後代詩壇。孟浩然比王維稍長,他的山水佳篇很有意境。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寫出了旅人的哀愁情緒和對大自然的細微感受。《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前四句: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寫得豪壯、雄渾、磅礴。《與顏錢塘登障樓望潮作》末四句:
照日秋雲迥,浮天渤澥寬。
驚濤來似雪,壹坐凜生寒。
寫得有氣魄,有感受。《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前四句: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月照壹孤舟。
也寫得意境盎然。
與孟浩然相比,王維在創造物我兩忘的詩的意境上,在對自然山水美景的細致品味上,在詩歌手法的純熟運用上,在山水詩的數量和質量上都要突出許多。可以說,王維既是壹位集大成的山水詩人,又是壹位開風氣之先的詩宗。中唐的“韋柳”(韋應物和柳宗元)詩派,直到清代王士禎的“神韻說”,無不承其余澤。李白的山水詩以氣勢取勝,具有叛逆精神。杜甫的山水詩沈郁頓挫,憂國憂民,博大精深。王維的山水詩則意境空靈,充滿禪趣,耐人尋味,雖然沒有李白、杜甫詩歌中的那種震顫人心的思想靈光,但在藝術風格上極大地豐富了盛唐詩苑。不讀王維的山水詩,就不能徹見中國詩歌藝術的精髓。
王維的山水詩也有其當代價值:
它可以培養我們熱愛大自然的感情。使我們更充分地品味大自然的美,進而自覺地去保護環境、保護大自然,使之更好地造福於人類。
它當然也可以培養我們的愛國情感。愛國並非抽象。欣賞王維的山水佳作,能夠增強我們對祖國壯麗山河的熱愛,對故鄉壹草壹木的深深依戀之情。王維的山水詩蘊含著祖國傳統文化的豐富營養,我們由此又可以獲得探索的快樂,享受祖國優秀文化的滋潤,從而拼棄對民族傳統文化的虛無主義態度。
它可以陶冶我們的身心。品味王維詩歌優美的意境,遐想大自然的神奇與奧妙,就會得到某種精神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