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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愛君壹人

古往今來,詞人墨客,怎奈只獨情與君。

? ——題記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陶淵明愛菊,張九齡愛蘭,周敦頤愛蓮,林逋壹生愛梅成癡……凡有所愛,皆成性格。花與人互為表裏,精神相往來。

鳥獸蟲魚,亦是如此。

李白從來就自比大鵬,杜甫對鷗鳥情有獨鐘,而蘇軾呢,壹生如鴻。在這翺翔往來於天地之間的精靈之上,他們看見了自己。

造物用偶然創造了壹朵小小的花、壹只翩飛的鳥,匯入大千世界,成為尋常存在。

詩人,被這尋常的事物驚訝得目瞪口呆,采擷以入詩。然後,這物象,便成為壹個意象,累積著無數代人的生活經驗,成為個人和集體的記憶。

我們把這樣的意象,稱為語碼。語碼者,壹個民族語言殿堂的通關密碼也。掌握了就能登堂入室,不懂者就會被拒之門外。

它是歷史的、厚重的,也是個人的、新鮮的。它明白曉暢,又意蘊無窮;它委婉深致,又元氣淋漓。如秦時明月、漢時關,如江南岸、瓜洲渡,如灞橋柳、清秋節。

如蘇軾的鴻。

鴻,雁也。雁為陽鳥,木落南翔,冰泮北徂,逐溫暖之地而居。古人“納采納吉,請期皆用雁”。“所以為禮幣者,壹取其信,二取其和也。”《周易·漸》也有言:“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吉。”

最初,鴻,是壹個生物性的存在,即便偶爾入詩,也還不能說它是壹個完整自足的審美意象,其物候、風俗的意味,遠勝於詩學意味。

蘇武牧羊,雁足傳書,鴻雁有了“書信”的意義,“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等詩句,便溯源於此;陳勝輟耕之壟上,“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振聾發聵,鴻鵠有了誌向高遠的意義,成為勉人和自勉的常用詞語;曹植《洛神賦》壹句“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樹立了女性美的典範。

但百度搜索,大數據顯示,詩人取鴻雁入詩,大多數還是取它南翔北徂的規律性,以及由這規律性而衍生的魚雁傳書、思鄉懷人的意味。

鴻本身的面目,仍然是模糊的。

換句話來說,鴻,還沒有開始像人那樣思考、那樣觀照、那樣多情、那樣與人互見互通。鴻,就還不能算是壹個獨立存在的具有審美價值的意象。試想,《詩經》“凱風自南,吹彼棘心”之風,與李白“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之風,哪個更有審美價值?

使鴻這種鳥人格化,進而成為壹個經典審美意象的,是蘇軾。

蘇軾第壹首獲得廣泛流傳的作品,毫無疑問,是《和子由澠池懷舊》。蘇軾寫道: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人生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似何?似飛鴻壹樣飄忽不定,來去無蹤;似飛鴻停歇雪泥之上,只是壹種偶然;似雪泥鴻爪壹樣,深深淺淺但轉瞬即逝;似鴻從雪泥之上再次騰空壹樣,忽東忽西。不知東西,也無須問東西。

無問西東,自有壹種幹雲之豪情,但似乎也有壹種生命無常無可把握的空漠。

24歲的蘇軾,是豪情多壹點,還是茫然多壹點?很難說。黃州惠州儋州的磨難,在他以後的人生路上合謀,但是他目前還壹無所知。說是青年的豪情幹雲,也未嘗不可。但我,更願意相信是後壹種,是壹種無常的空漠感。

24歲的蘇軾,意氣風發的蘇軾,卻寫出了“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樣清醒而深刻的句子,不能不說,這是壹種生命的孤獨氣質,壹種天賦的不同尋常。

“鴻飛那復計東西”,蘇軾壹語成讖。在大宋王朝的遼闊疆域上,蘇軾如鴻壹樣遷徙,輾轉,永無定止。44歲那年,他來到黃州。赴黃州路上,他寫下這樣的句子:

我今漂泊等鴻雁,江南江北無常棲。

到黃州兩年,他與友人出遊,又寫下這樣的句子: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世事壹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在僻遠的黃州,這個幹啥啥第壹名的斜杠青年,生命骨子裏的無常漂泊之感,化成“人生如夢”的慨嘆。他所鐘愛的飛鴻,更以孤鴻之形象,永遠徘徊在清冷的月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只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正是蘇軾本人。

孤鴻不肯做的,豈止是隨意揀壹根枝條棲息?他壹定還不肯與燕雀為伍,不肯與鴟鸮爭奪壹只腐鼠,不肯為了壹只安穩的籠子收起自己的羽翼。

就像蘇軾,從陰冷潮濕的監獄出來,眼睛還沒有適應外面的光明,鼻子還沒有吸夠自由的空氣,即成詩兩首,其中有言: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他,何曾悔改,何曾肯低頭?即使寂寞沙洲冷,也不肯茍且於不屬於自己的枝頭。

驚恐、迷茫而傲世不屈,鴻是孤獨的,也是能自賞的。誰見幽人獨往來?缺月疏桐又如何?漏斷夜深又如何?幽人,孤鴻,本不待誰見。不因誰見而昂首起舞,也不因誰不見而喪氣垂頭。

孤鴻的無常和漂泊,與根植於蘇軾內心“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壹粟”的生命感悟遇合,成就了《赤壁賦》的絕唱;孤鴻的倔強和勇敢,是不是也給了蘇軾“洗盞更酌……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淡定超然呢?

讀《赤壁賦》,我總覺得,那個晚上,蘇軾眼前,有孤鴻翩翩飛過。

黃州之後,鴻,獨屬於蘇軾,無人出其右。

晚年,蘇軾從貶謫之地儋州獲赦北歸。五月壹日舟至金陵,遇見老朋友法芝和尚,作《次韻法芝舉舊詩壹首》:

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

但願老師真似月,誰家甕裏不相逢。

春來何處不歸鴻?春來,處處可歸鴻。沒有什麽故鄉與異域,此心安處是吾鄉;沒有什麽朝堂之上的榮光和貶謫的荒涼,天容海色本澄清。

七月二十八日,蘇軾寫此詩後不久,即病逝於常州。歸鴻,成了蘇軾的絕唱,也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後的姿態。

據林語堂《蘇東坡傳》記載,臨終的時候,蘇軾是異常平靜的,仿佛壹次普通的歸家。那飛鴻的飄忽,那孤鴻的幽獨,都化成了歸去時的也無風雨也無晴。歸於何處?歸於我心。與平凡到極致的自我相逢,與過往的壹切寵辱愛恨和解。從此,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蘇軾,這只壹生徙倚欲何依的孤鴻,在生命的最後時光,了悟,飛升,化作空明之月。擡頭,皎皎於青天之上;低頭,相逢於瓦甕之中。

如果把李白的鵬、杜甫的鷗和蘇軾的鴻,比照來看,我們會發現,詩人對於草木之花、鳥獸蟲魚確有獨特的癡愛,而他們癡愛的,正是獨特的自我。

作為詩人,李白、杜甫和蘇軾,都有對生命意義的追索,對於生命輕飄易逝的感慨。李白言“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杜甫言“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蘇軾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面對這樣的生命困境,李白選擇了像大鵬壹樣,扶搖直上九萬裏,高蹈於雲端;杜甫選擇了像沙鷗壹樣,相親相近水中鷗,棲息於大地;蘇軾呢,像鴻壹樣,忽而翺翔雲端,翅膀掠過白雲,忽而棲息澤野,覓些魚蝦果腹。有時,欲乘風歸去,但仍覺得留在人間起舞弄清影更好。其存在感,大約正是“兩間余壹卒,荷戟獨仿徨”。他之孤獨、幽獨,壹定是深重的了。

杜甫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蘇軾“奮厲有當世誌”,而且自信“致君堯舜,此事何難”,這兩個熱心報國、積極用世的偉丈夫,都飄零壹生。

“飄飄何所似,天地壹沙鷗。”杜甫說。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是飛鴻踏雪泥。”蘇軾說。

但蘇軾的孤獨,是對內的;對外,他熱烈,豐富,深情。像壹只鴻,沙洲冷,長夜寂寞,而在人們的視野中,那飛行的姿勢,仍然保持著壹貫的優雅,美麗。

我總覺得,蘇軾短短65年的生命,倏忽而來,倏忽而去,是壹個神跡。

曾是驚鴻照影來。蘇軾和飛鴻,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經典的語碼,也成為我永遠的壹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