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架前徘徊,掃過壹排排顯赫的名人傳記,繆賽、拜倫、雪萊、裏爾克、葉賽寧、三仲馬、巴爾紮克、毛姆......揭開這些天才的華麗面紗,隱隱然有壹股濁流撲面而來,那是壹片被聲名財富驕縱寵溺、任由情色蛆蟲無限滋生的喧囂世界,在千古不朽的華章之上浮動的,是壹團團躁動不安的欲望陰霾。
驀然,壹個清新的名字映入眼簾,如壹輪明月浮出夜色氤氳的海面,溫柔的波浪細語呢喃、輕吻著海岸,萬物之心,頃刻柔軟。
壹首肖邦的小夜曲,宛若壹縷月下清泉,伴著纖柔的林間微風,緩緩地、緩緩地、註入我的心田......
*肖邦之美*
即使是1840年,肖邦已經是壹個消瘦的肺結核患者,他在李斯特的眼中是這樣的:
“他周身和諧,憂郁的眼神中精神氣質勝過夢幻的恍惚。他柔和恬淡的微笑帶著甜美,氣度優雅沈靜,金發泛著光澤,鼻子顯出鷹勾,待人接物、舉手投足頗有貴族氣,人們自然而然地視他如王子。他的姿勢柔美、變幻多樣,說話總是壓低嗓音,常常氣促,身材不算高,肢體單薄。”
他的容貌與他的音樂壹樣美。這樣內外兼容的美在人間極為罕見。美在神不在形,照片和畫像難以描摹神韻,文字才是心靈的最佳捕手,作為同時代密友的李斯特敏銳地抓住了肖邦之美,為我們留下了形神兼備的珍貴的肖邦影像。
“和諧、憂郁、夢幻、柔和、恬淡、優雅、沈靜、柔美......”肖邦幾乎窮盡了人世間最動人的詞語。
當我在這個深夜壹邊翻閱《肖邦傳》、《鋼琴詩人的四百封來信》,壹邊聆聽著他的小夜曲時,感覺自己仿佛靜立於芳草之巔、清泉之畔,沐浴在壹片柔和恬淡、憂郁夢幻的月光中。那,正是靠近鋼琴天使肖邦的印象。
*肖邦之純*
壹個外形氣質堪稱絕妙的青年男子,即使不考慮其驚世的才華,也足以顛倒眾生,令淑女瘋狂。他有足夠的資本遊弋於萬花叢中,成為第二個唐璜。然而他是肖邦,羞澀、純潔、驕傲、高貴的肖邦。他習慣於與眾多的仰慕者保持距離,對於僅有的幾位他主動愛戀的女性,也只是將愛的體驗埋藏於心,將愛的夢幻與憂愁置於音樂之中,化作協奏曲、敘事曲和圓舞曲。
他的初戀情人康斯坦斯化作了f小調鋼琴協奏曲的柔板,他曾經的未婚妻瑪麗亞化作了降A大調圓舞曲。也許他心中的愛太純太美,任何摻雜了肉欲成分的情感都會破壞那份完美,所以他不輕易在人間覓求愛情,而是在音樂中完成他對愛的追求和幻想。
*肖邦之愛*
肖邦對於男女之愛靦腆而矜持。有人臆測他更愛男人,只因他對好友提圖斯的情誼深厚、頗不壹般。
最可疑的莫過於這樣的書信:“我愛妳到發狂!我真想撫愛妳並被妳撫愛!再壹次,讓我親吻妳。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擁抱......”然而提圖斯是壹個徹底的異性戀者,肖邦和他終生都止於知己之情。那熱烈的情感為什麽不該是壹種至真的友誼呢?如他在另壹封給提圖斯的信中描述的那樣:“我對妳的同情,促使著妳的心以某種超自然的方式感受著同樣的同情。最了解妳的思想的人,不是妳而是我......我們的友誼之樹即使在冬天也是綠意盎然。”
多疑的人們無論拿著放大鏡如何尋尋找找,也從未在我們的藝術家身上找到任何事實的依據。而真相,對於萬眾矚目的名人而言,從來無處躲藏。毛姆生前拒絕他人為之立傳,以為他的隱秘生活可以被永久封存,然而他那前衛開放的裸體泳池派對和“睡遍歐洲男孩”的風流不羈時光還是被當作笑談披露傳揚。
肖邦的愛情深厚而綿長,他的愛超越於肉體的欲望,他不屑於做壹個喧囂的征服者,而寧願做壹個沈默的愛戀者。事實上,這才是真愛的模樣。對於初戀情人康斯坦雅的愛戀,從他19歲時給好友提圖斯的信中可見端倪:
“我已經發現我的意中人,雖然我只是默默地愛著她,但我已誠心對待她有半年之久,我想著她,而這些思緒全然表現在我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的慢板樂章之中。我寄給妳的小圓舞曲就是今早因她而來的靈感之作。”
我們再來讀讀鋼琴詩人21歲的日記,觸摸壹下他的戀愛脈搏:
“康斯坦雅會愛我嗎?或者,她只是偽裝的?這真是件令人糾結的事。我手板著指頭數了又數,愛,不愛,愛,不愛,不愛,愛--她愛我嗎?她當然愛我,上帝保佑,讓她去做她喜歡做的事吧!”壹個靦腆而又忐忑的純真戀人躍然紙上。
對於初戀情人的衷情,從他給友人馬圖辛信斯基的信中不難看出:“華沙真的沒有壹丁點改變嗎?她沒有生病嗎?我相信這樣的事很可能發生在她這樣敏感的女人身上......安慰她,並告訴她,只要我有壹口氣在,壹直到死為止,甚至死後,此情也不渝。”
肖邦是壹個嚴肅的情人。他不善於玩弄情感,雖然初戀隨著他的流亡生涯的開始無疾而終,但當24歲的他真誠地愛上鋼琴家瑪麗亞時,他是認真地向她求婚的。遺憾的是,這段婚事由於瑪麗亞的家人因肖邦的健康問題強烈反對而告終。肖邦在沈默中投降,在後來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偶爾提到過關於瑪麗亞小姐的回憶,都是充滿尊重。他把瑪麗亞及其家人的信件全都收入壹個信封中,放入壹朵幹玫瑰,作為他未曾開花就雕零的愛情的見證,信封上寫了幾個字:我的憂愁。
1836年26歲的肖邦第壹次在巴黎邂逅33歲的喬治.桑。女作家稱不上是壹位美女,但絕對是壹個魅力非凡的女性,這從她壹生中收集的眾多聲名顯赫的情人名冊中可以看出。在遇到肖邦之前,她壹直在走馬燈般變幻著身邊的男性,“男人如衣裳”,浪漫多情的喬治.桑無疑酷愛易裝。
但是當這個“閱男無數”的女人見到肖邦,立即被懾服了。她高雅的審美情趣、敏銳的音樂感覺和深厚的藝術修養,意識到這個文弱俊美的異國青年是個真正的瑰寶。她深深地墮入了愛河。肖邦在這場愛戀中是被征服者,這在某種程度上倒符合他矜持內斂的天性。
也許是兩人的藝術感在冥冥中的契合,喬治.桑用她熱烈的愛喚醒了肖邦:“我彈琴時,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的眼睛。那音樂悲哀,是多瑙河的傳奇,我的心和她在壹起舞蹈......而她的眼睛,那憂郁的眼睛,獨壹無二的眼睛,它們在說些什麽?她靠在鋼琴旁,她熱烈的眼光淹沒我......奧羅爾(喬治.桑的名字),多麽迷人的名字。”
琴瑟和鳴,肖邦與喬治.桑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寶貴的八年時光。肖邦是幸運的,藝術上的兩心相知、諾昂(喬治桑領地)高雅幽靜的文藝氛圍,讓肖邦創作出了他壹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喬治.桑更是幸運的,諾昂的琴聲吸引著大批的文藝界名人,巴爾紮克、李斯特、梅裏美、大小仲馬、聖伯夫、海涅、瑪麗.多瓦爾......徜徉在諾昂的夜晚就像是在奇幻的空間流連,而我們的鋼琴王子正是那個引領眾生觸摸到天堂氣息的天使......
肖邦不是壹個揮霍情感的浪子,這就決定了他在情感中的忠貞。如喬治.桑所言:“他的思想最是單純,他的感情最是執著、專壹,而且壹絲不茍地忠誠.......”1839年肖邦的日記見證了他對喬治.桑的赤誠之愛:“我內心深處還是感到很難過。因為,奧羅拉的眼神還是那樣的陰郁。她的雙眼,只有在我演奏時,才顯露出喜悅的光芒。在那裏,世界是多麽光明美好啊!我的手指在琴鍵上輕跳,她的筆尖在紙上飛舞......四面八方都充滿了肖邦的琴聲,甜蜜清亮,就像溫柔的情話。奧羅拉,為了妳啊,我都可以在地上爬行。這壹點也不過分,我要把壹切都獻給妳......我只是為了妳才活著......”
那麽,真誠是否能換來同樣的真誠呢?
魯米曾經寫過這樣的詩句:
日落有時看起來酷似日出
妳能辨識出真愛的面目嗎?
*肖邦之死*
肖邦與喬治桑的決裂,壹向被認為是因家庭矛盾引發的沖突造成。其實,那只是欲言又止的表象。深層原因可以從喬治桑給朋友的信中發現蛛絲馬跡:
“八年來,我像壹個聖女般生活......我敢擔保,他病的太重了,以致他的愛只能是柏拉圖式的....感覺著生命的充盈,我卻被系於壹具屍體上......”
鑒於喬治桑壹貫把問題歸咎於他人的作風,這樣的控訴不乏推卸責任的成分。至少同居的前幾年他倆是有正常的情人生活的。肖邦後期因為結核病的折磨,身體羸弱,自然需要更多的靜養。倘若喬治.桑多壹些溫婉良淑、善解人意,少壹些欲海揚波、予取予求,陪伴呵護愛人走到生命的盡頭應是情理之中,畢竟他們的關系破裂後,肖邦也只存活了壹年多。然而潛伏在女作家體內的卻偏偏是壹顆騷動不安的靈魂,她就像患著躁動癥的雁雀兒,很難在壹棵樹上長久停留,前塵風月就是壹面照妖鏡。正如肖邦在給姐姐的信中所言:“八年的安定生活對她來說已經是太長了”。在與肖邦同居的後期,她開始重操舊業,寄情於壹個又壹個小情人。當驕傲的肖邦得知了全部真相,他要做的,只有逃離。
可以這樣說,喬治.桑的背叛是扼殺這段感情的真兇,致肖邦於死地的,不僅僅是那兩頁破碎的肺,更有壹顆破碎的心。
在壹封給友人的信中,海涅就曾對喬治.桑的背信棄義提出了嚴厲的批判:“我曾經很愛桑,簡直是病態,但很長壹段時間了,我對她壹點都看不懂。對壹個身體健康的男人不忠實,是可以允許的,因為他可以自我安慰,但拋棄壹個頻死之人,則是可恥的。”
1848年我們的藝術家艱難地走在了生命的盡頭,他寫給友人的信件令人心痛:“如果我不是吐了幾天血,如果我能再年輕壹些,如果我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愛情上受了致命創傷,也許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我感到越來越虛弱、陰郁,沒有任何希望,沒有安身之所,妳怎麽可以得出結論,說我要結婚了呢?......即使我愛上了壹位女子,我也不會結婚,因為我們無以果腹、無處安身......我可以死在醫院裏,但決不能在身後留下壹個受窮挨餓的妻子......比起婚床來,我更接近於棺材。”
在肉體與心靈的雙重煎熬中,肖邦唯壹的壹次對無情的情人表達了怨憤之情:“現在我什麽事都不想管了,我從來不詛咒別人,但現在我的日子是如此不堪,詛咒盧克蕾西婭(即喬治桑)似乎會讓我好過壹點,不過她也同樣深受折磨,在憤怒的情緒裏逐漸變得又老又醜......”
1849年10月17日,肖邦在窒息的痛苦與愛情的絕望中與世長辭。臨死前他曾喃喃自語:“她對我說過,我只能在她懷裏死去。”
他最後的崇拜者與守護者簡.斯特林合上了他的雙眼,輕輕地說:“他像眼淚壹樣純潔......”
肖邦的音樂如同肖邦本身,是最和諧的自然的低語,精致、纖細、純粹、甜潤、純美,這樣的天才就像壹個夢,這樣的天賦只會降臨於人類最誠實和最可愛的靈魂。
今夜,肖邦又壹次讓我對月神傷。在微風的顫動裏,在海浪的低語中,壹曲肖邦的降D大調前奏曲,讓我輕觸到壹滴滴“自天而降的落在他心田裏的眼淚”,淡淡的甜美,淡淡的哀愁,那,是肖邦的滋味......
‘’此曲只應天上有‘’,更有此人。
肖邦,是壹顆天使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