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疏影
姜夔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壹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⒅。等恁時⒆、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疏影字詞解釋:
⑴疏影:詞牌名,姜夔的自度曲。
⑵辛亥:南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
⑶載雪:冒雪乘船。詣:到。石湖:在蘇州西南,與太湖通。南宋詩人範成大晚年居住在蘇州西南的石湖,自號石湖居士。
⑷止既月:指剛住滿壹個月。
⑸授簡索句:給紙索取詩調。簡:紙。
⑹征新聲:征求新的詞調。
⑺把玩:指反復欣賞。
⑻二妓:樂工和歌妓。肆習:學習。
⑼《暗香》《疏影》:語出北宋詩人林逋《山園小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⑽苔枝綴玉:範成大《梅譜》說紹興、吳興壹帶的古梅“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風至,綠絲飄飄可玩。”周密《乾淳起居註》:“苔梅有二種,宜興張公洞者,苔蘚甚厚,花極香。壹種出越土,苔如綠絲,長尺余。”苔枝,長有苔蘚的梅枝。綴玉,梅花像美玉壹般綴滿枝頭。
⑾“有翠禽”二句:用羅浮之夢典故。舊題柳宗元《龍城錄》載,隋代趙師雄遊羅浮山,夜夢與壹素妝女子***飯,女子芳香襲人。又有壹綠衣童子,笑歌歡舞。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壹株大梅樹下,樹上有翠鳥歡鳴,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殷堯藩《友人山中梅花》詩:“好風吹醒羅浮夢,莫聽空林翠羽聲。”吳潛《疏影》詞:“閑想羅浮舊恨,有人正醉裏,姝翠蛾綠。”翠禽,翠鳥。晉郭璞《客傲》:“夫攀驪龍之髯,撫翠禽之毛,而不得絕霞肆、跨天津者,未之前聞也。”
⑿客裏:離鄉在外期間。唐牟融《送範啟東還京》詩:“客裏故人尊酒別,天涯遊子弊裘寒。”白石是江西人,當時住蘇州。
⒀黃昏:日已落而天色尚未黑的時候。《楚辭·離騷》:“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⒁“無言”句: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⒂“昭君”四句: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壹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王建《塞上詠梅》詩:“天山路邊在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
⒃“猶記”三句:用壽陽公主事。蛾,形容眉毛的細長;綠,眉毛的青綠顏色。《太平禦覽》引《雜五行書》雲:“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後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⒄安排金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劉徹幼時曾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盈盈,儀態美好的樣子,這裏借指梅花。
⒅玉龍哀曲: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玉龍,即玉笛。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指笛曲《梅花落》。此曲是古代流行的樂曲,聽了使人悲傷。唐皮日休《夜會問答》說聽《梅花落》曲“三奏未終頭已白”,可見壹斑。故曰“玉龍哀曲”。
⒆恁(nèn)時:那時候。南唐馮延巳《憶江南》詞:“東風次第有花開,恁時須約卻重來。”
⒇小窗橫幅:晚唐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梁畫,未落先愁玉笛吹。”陳與義《水墨梅》詩:“睛窗畫出橫斜枝,絕勝前村夜雪時。”此翻用其意。
疏影翻譯:
苔梅的枝梢綴著梅花,如玉晶瑩,兩只小小的翠鳥兒,棲宿在梅花叢。在客旅他鄉時見到她的倩影,像佳人在夕陽斜映籬笆的黃昏中,默默孤獨,倚著修長的翠竹。就像王昭君遠嫁匈奴,不習慣北方的荒漠,史是暗暗地懷念著江南江北的故土。我想她戴著叮咚環佩,趁著月夜歸來,化作了梅花的壹縷幽魂,縹緲、孤獨。
我還記得壽陽宮中的舊事,壽陽公主正在春夢裏,飛下的壹朵梅花正落在她的眉際。不要像無情的春風,不管梅花如此美麗清香,依舊將她風吹雨打去。應該早早給她安排金屋,讓她有壹個好的歸宿。但這只是白費心意,她還是壹片片地隨波流去。又要進而釕玉笛吹奏出哀怨的樂曲。等那時,想要再去尋找梅的幽香,所見到的是壹枝梅花,獨立飄香。
疏影創作背景:
這首詞創作於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與詞人《長亭怨慢·漸吹盡》為同年之作。是年冬,姜夔載雪訪範成大於石湖。他在石湖住了壹個多月,自度《暗香》《疏影》二曲詠梅,深蘊憂國之思,寄托個人生活的不幸。
疏影賞析:
《疏影》壹詞集中描繪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托作者對青春、對美好事物的憐愛之情。
上片寫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開篇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就是壹幅色彩鮮明、幽雅清麗的“雙棲圖”。它描繪了壹株古老的梅樹,樹上綴滿晶瑩如玉的梅花,與翠禽相伴同宿。苔枝與翠禽色相近,都是充滿生機的“綠”,其間點綴著美玉般的梅花,就更顯得光彩照人。字裏行間不露半個梅字,而梅的形象卻浮雕般突現出來了。
接著推出第二個畫面,是“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這完全是用寫人的手法來寫梅。梅花就是佳人的幻化。相逢在“客裏”,又是“籬角黃昏”這麽壹個典型環境,更突出了寂寞的氛圍。在這麽寂寞的氛圍裏,“佳人”“無言自倚修竹”。“無言”這神態,“自倚”這動作,突出了這位孤高的佳人形象;另壹面,也折射了詞人在“客裏”懷念情人的孤寂心情。
在這種孤寂情緒的支配下,詞人想到對方也壹定會同自己壹樣孤寂難熬。下句就借昭君出塞、遠嫁番邦之事來抒發這種情感。“不慣”“暗憶”這兩個貌似平常的詞,在這典型的語言環境裏,就傳達出了不尋常的深沈感情。“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這就明寫出人花幻化的藝術意境。放在“月夜”歸來,就更突出“幽獨”的氣質。“月夜”與“黃昏”照應,“花”與“玉”照應,“幽獨”與“無言自倚”照應,文字針線細密,情感脈絡分明。而“幽獨”壹詞又是總撮了上片的精髓而成為全詞的基調。上片最後這幾句是詞中重點,寫梅花的靈魂。
下片換頭推開壹筆,說明梅花不僅有美的容貌,美的靈魂,而且還有美的行為——美化和妝扮婦女。過片開頭的“猶記深宮舊事”與上片的“暗憶江南江北”遙相呼應,這是詞人想象自己心上人在遠方孤寂中壹定會時時想起美好的往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是借南朝宋武帝女兒壽陽公主午睡時梅花飄落眉心留下花瓣印,宮女爭相仿效,稱為“梅花妝”的故事,喻往事之美好令人難忘。這美好的時光非常值得珍惜,千萬不要像無情的東風壹樣,“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但到底往事已成空,如今只留下壹片美好的追憶而已。這就正如梅花終於被東風吹落,而且“隨波去”了,不能不怨恨那“玉龍哀曲”。
“卻又怨、玉龍哀曲”,可以看作是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這是從音樂這壹側面來申明愛護梅花的重要性。再有,這兒的“玉龍”是與前篇的“梅邊吹笛”相呼應的,臨近收拍,作者著力使《疏影》的結尾與《暗香》的開頭相呼應,顯然是為了形成壹種前勾後連之勢,以便讓他所獨創的這種“連環體”在結構上完整起來。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又從繪畫這壹角度加以深化主題。《疏影》最後壹句的“小窗橫幅”應該是與《暗香》的開頭壹句“舊時月色”相呼應的,那麽,“小窗橫幅”就既可解釋為圖畫又可解釋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紙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壹種“天然圖畫”,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現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寄托了作者身世飄零的感嘆,表現了對美好事物應及時愛護的思想。
此詞筆法極為奇特,連續鋪排五個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來比喻映襯梅花,從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壹般的“遺貌取神”的筆法來又高出了壹層。
“苔枝綴玉”三句用了此詞的第壹個典故。講的是隋代趙師雄在羅浮山遇仙女的神話故事,見於曾慥《類說》所引《異人錄》。作者用這個典故,入筆很俏,只用“翠禽”略略點出。讀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綴玉”亦可描摹羅浮女神的風致情態,“枝上同宿”也是敘趙師雄的神仙奇遇。姜夔愛用此典,其《鬲溪梅令》有句雲:“謾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壹春”。這個典故,使得梅花與羅浮神女融為壹體,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壹層迷離惝恍的神秘色彩。
“客裏”三句由“同宿”轉向孤獨,於是引出第二個典故——詩人杜甫筆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壹詩,其首尾雲:“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這位佳人,是詩人理想中的藝術形象,姜夔用來比喻梅花,以顯示它的品性高潔,絕俗超塵,寧肯孤芳自賞而絕不同流合汙。北宋詞人曹組《驀山溪》詠梅詞中,有“竹外壹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的'句子,也用了蘇詩和杜詩的典故。詩詞用典,都要經過作者的重新組合與精心安排,姜夔在引出佳人這個藝術形象之前,先寫了“客裏相逢”壹句,使作品帶上了壹種漂泊風塵的知遇情調,又寫了“籬角黃昏”壹句,這是與梅花非常相稱的環境背景,透露了壹點冷落與遲暮的感嘆,顯示了梅花的高潔品格。
“昭君”至上片結句用王昭君的典故,作者的構思,主要是參照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三。“壹去紫臺”句,被姜夔加以想象,強調昭君“但暗憶江南江北”,用思國懷鄉把她的怨恨具體化了:“環佩空歸”壹句也得到了發揮,說昭君的月夜歸魂“化作此花幽獨”,化為了幽獨的梅花。為昭君的魂靈找到了歸宿,這對同情她的遭遇的人們是壹種慰藉;同時,把她的哀怨身世賦予梅花,又給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風致。
換頭三句用的是壽陽公主的典故。“猶記深宮舊事”壹句綰合兩個典故,王昭君入宮久不見幸,積悲怨,乃請行,遠嫁匈奴,也是“深宮舊事”,“猶記”二字壹轉,就引出“梅花妝”的故事來了。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寫出了公主的嬌憨之態,也寫出了梅花隨風飄落時的輕盈的樣子。這個典故帶來了壹股活潑松快的情調,使全詞的氣氛得到了壹點調劑。
最後壹個典故是漢武帝“金屋藏嬌”事。“莫似春風”三句由梅花的飄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進而聯想到護花的措施。這與上片“昭君”等句遙相綰合,是全詞的題旨所在。“莫似春風,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喚,“早與安排金屋”,更是熱切的希望。可是到頭來,“還教壹片隨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無護花之力,梅花終於又壹次雕零了。
五個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歷史人物、傳奇神話、文學形象;她們的身份地位各有不同,有神靈、有鬼魂,有富貴、有寒素,有得寵、有失意;在敘述描寫上也有繁有簡、有重點有映帶,而其間的銜接與轉換更是緊密而貼切。
姜夔作《暗香》《疏影》詞,的確是“自立新意”。其新意在於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傳統寫法,不再是單線的、平面的描摹刻畫,而是攝取事物的神理創造出了多線條、多層次、富有立體感的藝術境界和性靈化、人格化的藝術形象。作者調動眾多素材,大量采用典故,有實有虛、有比喻有象征,進行縱橫交錯的描寫;支撐起時間、空間的廣闊範圍,使過去和現在、此處和彼地能夠靈活地、跳躍地進行穿插;以詠物為線索,以抒情為核心,把寫景、敘事、說理交織在壹起,並且用顏色、聲音、動態作渲染描摹,並且多用領字起到化虛為實的作用,這樣,姜夔就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傳神寫照。
個人資料:
姜夔(kuí) (1154—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漢族,饒州鄱陽(今江西省鄱陽縣)人。南宋文學家、音樂家。他少年孤貧,屢試不第,終生未仕,壹生轉徙江湖,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他多才多藝,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詞格律嚴密。其作品素以空靈含蓄著稱,姜夔對詩詞、散文、書法、音樂,無不精善,是繼蘇軾之後又壹難得的藝術全才。姜夔詞題材廣泛,有感時、抒懷、詠物、戀情、寫景、記遊、節序、交遊、酬贈等。他在詞中抒發了自己雖然流落江湖,但不忘君國的感時傷世的思想,描寫了自己漂泊的羈旅生活,抒發自己不得用世及情場失意的苦悶心情,以及超凡脫俗、飄然不群,有如孤雲野鶴般的個性。姜夔晚居西湖,卒葬西馬塍。有《白石道人詩集》、《白石道人歌曲》、《續書譜》、《絳帖平》等書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