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綬昌瞅著那件花插,茶黑色像只筆筒,周身纏著壹根悔枝,朵朵梅花卻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獨運,精工巧制。
“這是……?”蒲綬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觸到了玻璃。
韓子奇拉開玻璃門,左手在外邊接著,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讓他看個明白。那上面,赫然刻著兩個字;“子岡”!
“陸子岡!果然是陸子岡!”蒲綬昌就像見到了明朝琢玉大師陸子岡復活,充滿崇敬地呼喚著這個數百年來在玉器行業中視為神聖的名字。
……前邊是元代的青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白玉雙耳禮樂杯,青玉飛龍紋帶板,雖是仿古制品,卻不泥古,碾工細膩精美,自有元代風貌;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青玉獅子墜,在玉料的選擇和對天然色彩的處理已經相當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開。
歷史濃縮於咫尺之間,蒲綬昌隨著韓子奇在琢玉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轉眼間從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頻繁交流的時代,那幾枚帶板上的人物和玉佩上的飛天使人眼花繚亂,仿佛聽到了盛唐宮廷中的笙蕭鼓樂、絲綢之路上的鼙鼓駝鈴。蒲綬昌像進入了夢境,腳踏了雲霧似的在藝術珍品前飄蕩,任憑飄蕩到哪裏吧,壹切都讓他陶醉!
青玉鏤雕螭鳳紋劍鞘飾,青玉渦紋劍首飾,青玉夔鳳紋雞心佩,在他眼前緩緩地遊過去,像壹片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雲彩。他壹時還不能明確判定身處於什麽時代,直到壹件四面形的立柱白玉出現在面前,他才像被壹棒擊中似的叫出聲來:“剛卯!漢朝的剛卯!” ……:‘掌櫃的,您瞅瞅這個東西……’我拿在手裏,粗粗壹看,顏色白中雜有綠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獨山玉’。獨山大因為硬度高,德國人稱它為‘南陽翡翠’,但畢竟不是翡翠。現在咱們玉器行裏,壹般都不把獨山玉看得特別珍貴,可是我查過河南《南陽縣誌》,上面記載說:‘豫山在縣東北十五裏,又曰獨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這種像翡翠的獨山玉。現在獨山的東南山腳下,還有個叫‘玉街市’的地方,相傳是漢代玉器作的舊址,獨山上還有許多古人采玉的礦坑,可見獨山王在漢代是很馳名的……”
蒲緩昌急不可待地打斷他的話:“獨山玉的歷史恐怕還要早!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壹塊用獨山玉琢成的薄片兒,因為殘破,弄不清是什麽器物,從做工看來,像是五六千年前的東西!子奇啊,看玉,質地和做工還在其次,斷代是最要緊的……”
韓子奇說:“師傅說得好!可我當時拿著老太太送來的這件東西,看了半天,壹時不能斷代。看這樣幹,不像‘鎮尺’,四方形立柱,規規矩矩,倒像塊圖章料子。說是‘圖章’,又不太像,中間還穿了壹個孔,而且該刻字的地方又沒刻字,不該刻字的地方卻刻滿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個字,分作兩行,篆書,帶點隸書味兒,心裏覺著像漢代的東西,又沒有把握。就問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錢呢?’老太太沒譜兒,問我:‘能換壹袋洋面嗎?’我說:‘不止,我給您十袋洋面。’當時就讓夥計給她買了十袋洋面,還雇了輛車,給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萬謝,連聲說:‘多謝了!盡我想也沒想到能換這麽些面,掌櫃的真是個實減人兒,不欺負我這不識字的老太太!’我當時心說:到底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東西買到手裏之後,我閉門審看了三天才終於弄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麽‘鎮尺’,也不是‘圖章’,是壹件‘剛卯’!……”
蒲綬昌雙眼熠熠生輝:“好眼力!妳知道這‘剛卯’是做什麽用的嗎?”
“這‘剛卯’嘛,”韓子奇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古人掛在革帶上的壹種護符,通常用玉、金或者核桃制成,中間有孔,可以穿線懸掛。因為制於正月卯日,所以稱為‘剛卯’。剛卯最早出現大約在西漢後期,王莽篡朝時禁止使用,東漢時又恢復了,但時間不長,東漢之後又被廢除,就再也沒有了。所以,現今流傳世上的剛卯,如果不是贗品,必是漢代的無疑。”
蒲緩昌逼問他:“那麽,妳的這壹件呢?”
韓子奇手中把玩著“剛卯”,胸有成竹地說:“從玉質、形制、刀工、字體來看,後人沒有能力仿制到這種程度,我可以肯定它的年代在兩漢之間!”
蒲緩昌咄咄逼人的目光黯淡了,韓子奇說的每壹個字都像錘子打在他的心上!“當初那位私塾先生就是這樣說的,從他那兒,我才認識了‘剛卯’,就是這塊‘剛卯’!我求他轉轉手,出價壹萬。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後來再去找他,他已經不教書了,不知去向,‘剛卯’也就無影無蹤。我追尋了好多年,哪知道落到了妳的手裏?價值連城的寶物,妳卻只花了十袋洋面,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好像已經到了自己手裏的東西被韓子奇搶走了似的,他茫然地望著那塊“剛卯”,設想韓子奇當初輕易到手之時的快意與滿足。蒲綬昌最大的享受就是攫取,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向他炫耀而不能搶、不能奪,這是壹種什麽樣的痛苦!
韓子奇輕輕地把“剛卯”放回原處,卻說:“我其實是事後諸葛亮,如果壹開始就認出來,也決不會虧著那位老太太。可是,後來想找也找不著她了,我就只好愧領了。也許是命該如此吧,讓這塊‘剛卯’有個可靠的著落,免得毀於他人之手,師傅,您說呢?” ……
前邊竟是幾件西周時期的東西:扁圓形的玉璧,外方內圓的管形玉瓊,上尖下方的玉圭,“半圭為璋”的玉漳,弧形的玉磺,虎形的王琥……看得蒲綬昌太陽穴霍霍地跳,眼睛都快要瞪出血來!強烈的占有欲折磨著他,他的“玉癮”上來了,幾十年“玩”玉,他養成了壹種古怪的性格,凡是經了他的眼的、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就好像必須屬於自己才能解“恨”,他不惜傾家蕩產、豁出性命也要弄到手!在這壹點上,韓子奇多麽像他,甚至比他走得更遠、陷得更深,十年之中,竟然搜羅了這麽多寶物,整個展覽雖然規模不大,卻盡是精華,仿佛攝取了古往今來那條玉河的靈魂,浩浩蕩蕩,奔流不息,讓人驚心動魄、嘆為觀止!而且越往前走,越令人肅然起敬,簡直像進入了曠古深山,汩汩如聞那玉河的源頭!
蒲綬昌感到壹陣暈眩,他不敢隨著韓子奇再往前走,擔心自己承受不了這種強烈的刺激,想到此為止、打道回府了。不看了,不看了,再看就受不了啦!
……
玉塊!青玉螭形塊!
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掏出帕於來揉了揉,再看,還是玉塊!那馬蹄鐵形的東西,大模大樣地擺在櫃子裏!
“這東西……妳也有啊?”蒲綬昌向玉塊走去,痛苦地回憶著自己也曾……可惜,已經變成錢了,錢,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玉相比!而韓子奇竟然擁有他蒲緩昌壹旦失去永不復得的東西!
“我也只有這麽壹塊,師傅!”韓子奇攙著他說,輕輕地發出壹聲感嘆。
……
韓子奇謙遜地說:“我只是略知壹二,古人管這東西叫玉塊,其實和壁、環、剛卯差不多,也是身上佩帶的壹種飾物。秦朝末年,劉邦、項羽並起,楚漢爭雄,在鴻門宴上,項羽礙於情面,猶猶豫豫地不肯殺掉劉邦,謀臣範增好幾次拿起腰間佩帶的玉塊,示意項羽要下‘決心’,‘決’和‘塊’是諧音,範增用的就是這種東西……”
“不,”韓子奇馬上回答,“我只是京秦漢的同類東西舉個例子。這塊玉玦比範增那塊還早得多,據我看是商代的。”……
“覽玉盛會”以蒲綬昌的慘然敗北、韓子奇的大獲全勝宣告結束,“玉王”的稱號不脛而走,傳遍北平的玉器行業。正當韓子奇雄心勃勃、奇珍齋前途無量之際,壹場巨大的災難卻壓頂而來,這是韓子奇未能預料也無力避免的!……
圍繞著這壹條清澈而晶瑩的玉的長河,梁君璧的妹妹、韓子奇走到了壹起,也就是新月的親生父母,但是畢竟韓子奇(易蔔拉欣)原配夫人是君璧,也就導致了新月後來跟隨繼母卻全然不知,但是享盡了種種坎坷。但終究以聰慧的天賦和對英文的興趣考上了北大的西文系。入學的第壹天就是年輕的楚老師為她搬運行李,並且在之後學習生活中產生了愛情……
““新月,我們之間,用不著說這些話,”楚雁潮似乎不假思索地說,“愛情,就是奉獻,就是給予!”
新月楞住了,仿佛有兩顆明亮的星星,突然在她面前升起!
那不是星星,那是楚雁潮貯滿深情的眼睛!
楚雁潮熱切地凝視著她,熾烈的詩句脫口而出:
請讓我叫妳相信,
我只盼壹件事情——
給妳獻上我的心靈,
和這心靈中蘊藏的全部感情!
新月驚呆了,粉紅的嘴唇輕輕顫動:“老師,您說的是……”
……‘愛情?愛情!愛情……’新月麻木了,在她的心目中,愛情,是壹個多麽崇高的字眼兒,她憧憬過,她向往過,她思索過,但還沒有去尋找過,十八歲的年齡,她還沒有能力清晰地認識愛情,那是壹個縹緲的夢,壹團朦朧的光,壹首無字之歌,壹條通往天際的路,壹座遙遠的不可企及的宮殿……現在,突然出現在面前了嗎?也許,許多人苦苦追尋而不可得,而她呢?當愛情叩動她的心扉的時候,卻感到迷茫,‘老師,這就是……愛情嗎?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兩只手緊緊地握在壹起,兩顆心緊緊地貼在壹起。啊,這裏畢竟是醫院,是病房;不是花前月下,河岸柳堤;沒有熱烈的擁抱,沒有甜蜜的親吻……這有什麽?最深沈的愛,自有它最樸素的方式!”
可是正當新月可以幸福的享受愛情的時候,她的心臟病在急劇惡化……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
低綺戶,
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
千裏***嬋娟!
最終逃不出以悲劇收場。我認為新月是純潔的靈魂、幽靜的靈魂、美的靈魂的代名詞,本來是壹道活潑的小溪,卻壹下跌入人生的劫難,由梁君璧之拒絕楚雁潮這壹波瀾突起,掀開可怕的命運的劇變……“壹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使得純真的少女的愛心像壹塊無暇之玉壹下跌得粉碎。新月是“為人心作傳”——無論是優美的,無論是殘酷的,人的心靈,壓倒壹切,鎮住壹切。新月的死,令人悲痛欲絕。新月的死,是祝英臺的死,是纏綿的,從此心靈都可以得到凈化了。
新月!新月……’她壹把抱住了少女……”是的,默默蒼天,沈沈大地,過去的生活過去了,新的生活開始了。
穆斯林葬禮上的禱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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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安拉!寬怒我們這些人:活著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們當中,妳讓誰生存,就讓他活在伊斯蘭之中;妳讓誰死去,就讓他死於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為著他的報償而剝奪我們,並且不要在他之後,把我們來作試驗!
——穆斯林葬禮上的禱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