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
花是梔子花。梔子花的淡雅清香很多人都知道。但梔子花的食用價值,大概就沒有多少人知道了。
故鄉有片山野叫梔子花谷。不知什麽原因,谷中聚集的梔子花叢特別多。出了谷,梔子花就東壹叢西壹棵,零稀得很。植物學家壹定會說是山谷的土壤、氣候特別適合梔子花生長。而我更樂意看作是花兒誌趣相投,才走在壹起來聚居。梔子花壹般開在春末。先是壹些個翠綠的苞兒。突然壹個早晨,有壹朵花先綻開了,在微微的晨風中怯怯地晃動著素潔的臉。第二天早晨千朵萬朵的梔子花就放肆而開。仿佛是合唱,都在等著誰先發個音似的。寂靜的山谷壹下子因萬朵攢動的花兒,熱鬧了。
食花飲露本是仙人所為,我不知故鄉是哪壹輩的祖先把梔子花弄到自家餐桌上來了。第壹個食螃蟹的人需要勇氣,而第壹個以花為食的人則需要詩心。聽說祖輩有壹個中過進士的風流才子,我懷疑就是他了。總之自從梔子花上了故鄉的餐桌後,每年春末就有那麽壹段時間,梔子花會成為村人的主菜。而到我童年時,食花已完全不是因為雅情,而是實在沒有更好吃的東西了。
總就那麽壹個山谷,大家競爭采擷,花就供不應求了。何況我們不單是自己吃,還要拿到集市上去賣。好在要買的人並不多,外地人大多吃不慣,只為圖個新鮮而已。先聽說花能吃,就興沖沖地買壹點。但嘗過之後,覺得味清寡,有余苦,就再不吃了。那時村人也是窮瘋了,大凡能換點錢的,都拿到集市上去賣。要不然明知別人不喜歡,又何苦受那份罪呢,往往賣不了多少,還得自己提回來,扔又舍不得,就曬幹用罐子儲存著。等過年時,有了肉,拿來蒸肉。那倒是道美菜。
梔子花的花期大約壹周左右,壹周之內,枝頭所有的花蕾都會次第開放。所以在這段時間內,村裏的孩子都起得很早,不等天亮就提著個簍子上山了。孩童時代的我,那時節老興奮得睡不著,早上每每就要晚起,多是母親把自己從睡夢中叫醒,壹骨碌爬起來,提個東西迷迷糊糊就往外跑。微光之中,村裏正是人影憧憧,狗吠聲聲。有時就起來晚了,別人都走了,村裏已恢復了寧靜。再要上山,就采不到什麽花了。因為梔子花都是夜裏開,再要采,只能等到明晨。垂頭喪氣折回家,把簍子往墻角壹扔,撅著嘴,十次百次地埋怨母親叫晚了。
記得花期多是晴日,晚上有月亮。有時不需母親叫,自己就醒了,見窗外亮堂堂的,以為又起晚了。穿起衣服出門壹看,發現是月光騙了自己。返回屋,再要睡,卻沒有壹點睡意了,又怕真的睡著了,壹時醒不來。於是幹脆就提著竹簍上山。
月光下的山谷所有的景物都像夢幻壹般,而壹叢壹叢的梔子花則像壹片壹片落了壹地的月光。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手中的花就更輕了,恍惚間,我不知自己是在采花,還是在拾掇月光。等簍子滿了,天還沒亮。我下山時,別人才上山。就有人驚呼:天!妳怎麽這麽大膽子?就不怕狼,不怕鬼麽?我心略驚:是呀,采花時我怎麽就沒想這麽多呢?
由於花是夜裏開放,花心窩裏總要儲壹些夜露。把花從花蒂中拔出來時,用嘴噙著花尾壹吸,就有滿口清甜。那滋味兒是我後來在城裏所吸的任何東西都沒法比的。有時我摘花時,就會連花蒂也摘下來。這樣自然慢了摘花速度,但我不在乎。我把帶有花蒂的花拿回家,給鄰居小清吸。小清比我小三歲,又是女孩,還不能上山采花。有幾年都是我把有蒂的花帶回來,然後由我把花從蒂中小心翼翼地拔出來,塞給小清吸。我還把沒有蒂的花分壹半給小清家做菜吃。我以為等長大了小清會嫁給我做婆娘。但後來我才讀高中,小清就被她娘逼著出嫁了,新郎是個木匠。再後來我上了大學進了城,小清她娘就有了悔意。而我反過來卻認為她做得對。就這樣留壹份純美的感覺也好。要不然經過文明的“洗禮”後,我那顆已被整治得歪七亂八的心,怎麽還配得上小清的那份純真呢。我這麽說是有些矯情,不如幹脆說我有壹肚子歪歪的學識,而她沒有。我們不般配。
花多得吃不完,就餐餐吃。花味清苦,但花香襲人。每年春末的這段時間,整個村子香氣撲鼻,條條通往村莊的山路上也余香繚繞,頗有“踏花歸去馬蹄香”的意韻。采花食花對於村人來說,本來已經成了壹件很功利的事情,但食花過後,人人滿口余香,內外通透,無形中就有些道骨仙風的氣質了。
十幾年過後,我從鄉村來到城裏。有壹年過情人節,我送了壹大把玫瑰給我女友。那晚我還興致勃勃地講起了童年時采食梔子花的事,沒想女友不等我講完,就瞪著我說,“花是用來吃的嗎?真敗興!”說罷將我送的玫瑰往地上壹拋,走了。並且因為這事我們最終分了手。
我女友的潛臺詞無非是說花是用來看的,用來欣賞的。而事實上把花枝折下來帶回家,插在瓶中,看它們由鮮嫩嬌美變成憔悴幹枯就是壹件很浪漫的事麽?我看也不見得。我們食花敗興,他們天天食雞鴨魚肉就不敗興了麽?由這件小事,我發現這個所謂的文明社會裏,充塞著許多偽善,偽道德,偽浪漫,偽情懷。
牽牛花
愛吹牛的小家夥
妳能牽得住壹頭牛嗎?
這是年少時抄的壹句短詩。這句短詩現在看起來非常普通,但當年讀初中時,這些句子可讓我喜歡壞了。我之所以說“這些”,是當時跟牽牛花在壹起的還有其他詩句。只不過現在我都不記得了。
除了喜歡這些詩句,我也喜歡上了擁有這些詩句的那個女孩。開始我以為這些詩句都是她自己寫的,佩服得她不得了。後來才知這些詩句是她從《遼寧青年》上抄下來的。但我依然佩服得她不得了,因為她自己寫的詩句並不比這些差。我拿著她的`抄寫本幾乎是原封不動地照抄壹遍。都太好了,我舍不下其中任何壹句。
我現在之所以以文謀生,應該是受了這個女孩的影響。噫,那時的文學多麽神聖,而她又是那麽美麗。現在無論怎麽形容最初我對她、對文學的那份驚悸都不過分。在我看來,她就是文學的化身。
與她的恩怨愛恨,我在很多文章裏都已經說過。我暗戀了她很多年,這場暗戀幾乎陪我走過整個青春期。後來由暗戀轉為明戀,斷斷續續壹年,還是沒成功。
她最終嫁給了我中學時最好的朋友。當時的那種痛,現在想來仍然是揪心的。但我已經淡然。如果說有遺憾,就是現在她居然不寫文字了,而是在故鄉壹家公司做財會。那離文學要多遙遠就多遙遠。
我是知道她的,無論她怎麽變,文學永遠是她心中藏得最深的壹個夢。我弄不明白,這些年來,她為什麽就放棄了呢?她多有才情啊,如果有可能,我甚至現在都願意與她交換壹下職業,這已不關愛情了,而是我希望她夢想成真。文學對這個時代、對這個時代的人都不重要了,但對她依然重要。文學帶給她的榮耀是何等的矚目啊,她的作文當時在整個安仁縣的中學裏以手抄本的形式傳閱。
不說文學了,還是來說牽牛花。除了抄寫牽牛花的詩,她還愛種牽牛花,就種在她臥室的窗前。沿著墻壁,牽牛花爬滿了她的窗欞。紫紅色的,紫藍色的,壹朵朵,井然有序地給她的窗欞紮壹朵不規則的花環。每次我去看她,在她的窗前喊壹聲,她就打開窗,壹臉笑吟吟地看著我,笑吟吟的,還有那壹窗的牽牛花。笑得我的臉緋紅緋紅。
上學時,她喜歡摘壹朵牽牛花掛在她的書包上。
上課時,她就把牽牛花養在壹個小杯子裏。她學習成績好,人又美,老師們都由著她。美術老師居然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就借壹次春遊的機會,在她的稚唇上留下了她極不情願的初吻。
牽牛花是夜晚開放的植物,往往養不到第二節課,花就蔫了卷了,毫無生機可言。現在想來,對這個早慧的女子來說,這其中仿佛含有某種喻意。如果她想要像牽牛花那般精致而恣意地生活,那麽她最好的生活時間應該是在夜裏,而她最好的生活方式也應該是隨心所欲地攀沿,並且遠遠離開自己生根的地方。
她其實是適應那種夜生活的,我從她十三歲野性的眼神裏就知道了這壹點。可她不夠現在的美女作家那樣放任自流。放任的美女作家把自己心中的痛和懺悔寫出來,就成名了。她有壹個傳統而嚴肅的父親,把她約束得太緊了,她的觸須不可能攀沿到世俗生活之外的地方去。整個壹生,她只有壹次脫離了傳統道德的軌跡,把我、另壹個男孩和她現在的丈夫同時傷得夠嗆。然後,她收手了,從此歸於正常的軌道,與她的丈夫結婚,並平靜地度過了這麽多年。
其實當時她只要壹狠心,跳出我們三人之外,也許她的壹切都將改變……
我與她這場愛情的失敗,她要負主要責任。那時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可現在作為壹個旁觀者來說,我倒情願她對男人狠壹點,再狠壹點。狠得徹底了,她也許就能浴火重生。
優秀的女子,從不為世間任何壹個男人而生。優秀的女子應該像牽牛花壹樣,把什麽都抓在她的觸須之下,妳說她是喜歡觸須下的東西也好,妳說她是利用觸須下的東西也罷。牽牛花是毫不在意的。
窗前的牽牛花也許真的可以作她命運的註釋:有著牽牛花浪漫、恣肆、嫵媚,也有著牽牛花的溫柔、善良、清新。這就是她的性格。所以她的壹生註定牽不住壹頭牛!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她心甘情願守著丈夫過壹輩子,是否“牽得住壹頭牛”又有什麽關系呢。
“牽得住牛”的人,到最終,也都是要壹壹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