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大舜雲:“詩言誌,歌永言。”1聖謨所析2,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誌,發言為詩”3;舒文載實4,其在茲乎?詩者,持也5,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6;持之為訓7,有符焉爾8。
〔譯文〕虞舜曾說過:“詩是思想情感的表達,歌則是引申發揮這種思想情感。”有了聖人在經典上所分析的,詩歌的含義已經明確了。所以,“在作者內心時是情誌,用語言表達出來就是詩”。詩歌創作要通過文辭來表達情誌,道理就在這裏。“詩”的含義是扶持,詩就是用來扶持人的情性的。孔子說過:《詩經》三百篇的內容,用壹句話來概括,就是“沒有不正當的思想”。在用扶持情性來解釋詩歌,和孔子說的道理是符合的。 (二)人稟七情1,應物斯感;感物吟誌,莫非自然。昔葛天氏樂辭雲2,《玄鳥》在曲3;黃帝《雲門》4,理不空綺5。至堯有《大唐》之歌6,舜造《南風》之詩7;觀其二文,辭達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8;太康敗德9,五子鹹怨10:順美匡惡11,其來久矣。自商暨周12,《雅》、《頌》圓備13;四始彪炳14,六義環深15。子夏監“絢素”之章16,子貢悟“琢磨”之句17;故商、賜二子18,可與言詩。自王澤殄竭19,風人輟采20。春秋觀誌21,諷誦舊章22;酬酢以為賓榮23,吐納而成身文24。逮楚國諷怨25,則《離騷》為刺26。秦皇滅典27,亦造《仙詩》28。
譯文〕人具有各種各樣的情感,受了外物的刺激,便產生壹定的感應。心有所感,而發為吟詠,這是很自然的。從前葛天氏的時候,將《玄鳥歌》譜入歌曲;黃帝時的《雲門舞》,按理是不會只配上管弦而無歌詞的。到唐堯有《大唐歌》,虞舜有《南風詩》。這兩首歌辭,僅僅能做到達意的程度。後來夏禹治水成功,各項工作都上了軌道,受到了歌頌。夏帝太康道德敗壞,他的兄弟五人便作《五子之歌》來表示自己的怨恨。由此可見,用詩歌來歌頌功德和諷刺過失,是很早以來就有的做法了。從商朝到周朝,風、雅、頌各體都已齊全完備;《詩經》的“四始”既極光輝燦爛,而“六義”也周密精深。孔子的學生子夏能理解到“素以為絢兮”等詩句的深意,子貢領會到《詩經》中“如琢如磨”等詩句的道理,所以孔子認為他們有了談論《詩經》的資格。後來周王朝的德澤衰竭,采詩官停止采詩;但春秋時許多士大夫,卻常常在外交場所中,朗誦某些詩章來表達自己的觀感願望。這種相互應酬的禮節,可以對賓客表示敬意,也可以顯出自己能說會道的才華。到了楚國,就有諷刺楚王的《離騷》產生。秦始皇大量焚書,但也叫他的博士們作了《仙真人詩》。 (三)漢初四言,韋孟首唱1;匡諫之義2,繼軌周人3。孝武愛文,《柏梁》列韻4。嚴、馬之徒5,屬辭無方6。至成帝品錄7,三百余篇8;朝章國采9,亦雲周備。而辭人遺翰10,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11,見疑於後代也。按《召南?行露》12,始肇半章13;孺子《滄浪》14,亦有全曲15;《暇豫》優歌16,遠見春秋;《邪徑》童謠17,近在成世18。閱時取證19,則五言久矣。又《古詩》佳麗20,或稱枚叔21;其《孤竹》壹篇22,則傅毅之詞23。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體散文24,直而不野;婉轉附物25,怊悵切情26:實五言之冠冕也27。至於張衡《怨篇》28,清典可味;《仙詩緩歌》29,雅有新聲30。
〔譯文〕漢朝初年的四言詩,首先有韋孟的作品;它的規諷意義,是繼承了周代的作家。漢武帝愛好文學,便出現《柏梁詩》。當時有嚴忌、司馬相如等人,他們寫詩沒有壹定的程式。成帝時對當時所有的詩歌進行了壹番評論整理,***得三百多首;那時朝野的作品,該算是相當齊全豐富的了。但在這些作家所遺留下來的作品中,卻沒有見到五言詩;因此,李陵的《與蘇武詩》和班婕妤的《怨詩》,就不免為後人所懷疑。不過在《詩經》中,《召南?行露》就開始有半章的五言;到《孟子?離婁》所載的《滄浪歌》,就全是五言的了。此外,較遠的如春秋時晉國優施所唱的《暇豫歌》,較近的如漢成帝時的《邪徑謠》,都是五言的。根據上述歷史發展的情況,足證五言詩很早就有了。還有《古詩十九首》,寫的很漂亮:但作者不易確定,有人說壹部分是枚乘作的,而《冉冉孤生竹》壹首,又說是傅毅所作。就這些詩的辭采的特色來推測,可能是兩漢的作品吧?從行文風格上看,樸質而不粗野,能婉轉如意地真實描寫客觀景物,也能哀感動人地深切表達作者的內心,實在可算是兩漢五言詩的代表作品。至於張衡的《怨詩》,也還清新典雅,耐人尋味。《仙詩緩歌》,則頗有新的特點。 (四)暨建安之初1,五言騰踴。文帝、陳思2,縱轡以騁節3;王、徐、應、劉4,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5,狎池苑6,述恩榮7,敘酣宴8;慷慨以任氣9,磊落以使才10。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11,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12,詩雜仙心13;何晏之徒14,率多浮淺15。唯嵇誌清峻16,阮旨遙深17,故能標焉18。若乃應璩《百壹》19,獨立不懼;辭譎義貞20,亦魏之遺直也21。
〔譯文〕到了建安初年,五言詩的創作空前活躍。曹丕、曹植在文壇上大顯身手;王粲、徐幹、應玚、劉楨等人,也爭先恐後地驅馳於文壇。他們都愛好風月美景,邀遊於清池幽苑,在詩歌中敘述恩寵榮耀的遭遇,描繪著宴集暢飲的盛況;激昂慷慨地抒發他們的誌氣,光明磊落地施展他們的才情。他們在述懷敘事上,絕不追求細密的技巧;在遣辭寫景上,只以清楚明白為貴。這些都是建安詩人所***有的特色。到正始年間,道家思想流行,於是詩歌裏邊也夾雜這種思想進來。像何晏等人,作品大都比較淺薄。只有嵇康的詩尚能表現出清高嚴肅的情誌,阮籍的詩還有壹些深遠的意旨;因此,他們的成就就比同時詩人為高。至如應璩的《百壹詩》,也能毅然獨立,文辭曲折而含義正直,這是建安時的正直的遺風。 (五)晉世群才,稍入輕綺1。張、潘、左、陸2,比肩詩衢3。采縟於正始4,力柔於建安5;或木片文以為妙6,或流靡以自妍7: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8,溺乎玄風9;嗤笑徇務之誌10,崇盛亡機之談11。袁、孫已下12,雖各有雕采,而辭趣壹揆13,莫與爭雄14。所以景純《仙篇》15,挺拔而為俊矣16。宋初文詠,體有因革17;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18。儷采百字之偶19,爭價壹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20,辭必窮力而追新21。此近世之所,競也。
〔譯文〕晉代的詩人們,創作開始走上了浮淺綺麗的道路。張載、張協、張亢、潘嶽、潘尼、左思、陸機、陸雲等,在詩壇上並駕齊驅。他們詩歌的文采,比正始時期更加繁多,但內容的感染力卻比建安時期軟弱。他們或者以講究字句為能事,或者偏重靡麗的筆調來自逞其美:這就是西晉詩壇的大概情況。到了東晉的時候,詩歌創作便淹沒在玄學的風氣之中;這些玄言詩人譏笑人家過於關心時務,而推崇那種忘卻世情的空談。所以自袁宏、孫綽以後的詩人,雖然作品各有不同的文采雕飾,但內容上卻壹致傾向於玄談,再沒有別的詩可以和玄言詩爭雄。因此,郭璞的《遊仙詩》,在當時就算是傑出的佳作了。南朝宋初的詩歌,對於前代的詩風有所繼承,也有所改革;莊周和老子的思想在詩歌中漸漸減少,描繪山水的作品卻日益興盛。於是詩人們努力在全篇的對偶中顯示文采,在每壹句的新奇上競逞才華;內容方面要求逼真地描繪出景物的形貌,文辭方面要求盡可能地做到新異。這就是詩人們所追求的。 (六)故鋪觀列代1,而情變之數可監2;撮舉同異3,而綱領之要可明矣4。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5,則清麗居宗6。華實異用7,惟才所安8。故平子得其雅9,叔夜含其潤10,茂先凝其清11,景陽振其麗12。兼善則子建、仲宣13,偏美則太沖、公幹14。然詩有恒裁15,思無定位;隨性適分16,鮮能通圓17。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至於三六雜言18,則出自篇什19;離合之發20,則明於圖讖21;回文所興22,則道原為始23;聯句***韻24,則柏梁余制。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25,故不繁雲。
〔譯文〕因此,總觀歷代的詩歌,其發展變化的情況是可以明白的。歸納壹下它們相同和相異的特色,就可以看出詩歌創作的要點了。譬如四言詩的正規體制,主要是雅正而潤澤;五言詩的常見格調,則以清新華麗為主。對於這些不同特點的掌握,那就隨作者的才華而定。如張衡得到四言詩的雅正的壹面,嵇康具有潤澤的壹面;張華學到五言詩的清新的壹面,張協發揮了華麗的壹面。各種特點都兼備的是曹植和王粲,只偏長於某壹方面的是左思和劉楨。但是作品的體裁是有壹定的,而人的思想卻各不相同;作者只能隨著個性的偏好來進行創作,所以很少能兼長各體。如果作者深知創作中的難處,那麽實際寫作起來還可能比較容易;如果輕率地認為寫詩很簡單,那麽他反而會碰到不少的困難。除了上述四言、五言詩外,還有三言、六言、雜言詩,它們都起源於《詩經》。至於“離合詩”的產生,是從漢代的圖讖文字開始的;“回文詩”的興起,則是宋代賀道慶開的頭;而幾人合寫的“聯句詩”,那是繼承《柏梁詩》來的。這種種作品,雖然大小各異,主次有別,但寫作的情況和道理是壹樣的;它們都屬於詩的範圍,因此不必逐壹詳論。 (七)贊曰:民生而誌,詠歌所含1。興發皇世2,風流二《南》3。神理***契4,政序相參5。英華彌縟6,萬代永耽7。
〔譯文〕總之,人生來都有情誌,詩歌就是表達這種情誌的。詩歌產生在上古時期,壹直發展到《詩經》就更加成熟。它應該和自然之道壹致,並和政治秩序相結合。這樣,優秀的詩歌便會越來越繁榮,為後世萬代永遠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