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弗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記夢》
在四川眉州青神縣的岷江畔,有壹片蒼翠挺秀的山嶺,這就是被南宋範成大稱為“西川林泉最佳處”的中巖山。進入山中不久,就可以看到壹方由山泉匯集而成的清池。表面上,除了池水較深較冷之外,並無任何獨特之處。但奇怪的是,如果妳臨池拍手,池中遊魚就會循聲遊到岸邊。此時再看池邊石壁上的“喚魚池”三個大字,才知道這個名字是如此貼切而富有靈性。而這三個字正是蘇軾所題。
當年進士王方召集鄉賢名士在池邊聚會,想為這個水池取名。正在山中讀書的少年蘇軾以“喚魚池”中選,並即席揮毫寫下這三個瀟灑的大字。蘇軾的才華贏得了王方的喜愛,幾經周折,王方將愛女王弗嫁給了蘇軾。仙山清池,佳人才子,這個美麗的故事為本來就美麗的山川增色不少,讓壁上的清泉至今每每低語不止。
王弗性格“敏而靜”,作為進士之女的她開始並沒有告訴蘇軾自己知書。每當蘇軾讀書的時候,她則在旁邊終日不去。後來蘇軾有遺忘的地方,她反倒給予提醒。好奇的蘇軾問她別的書裏的問題,她都能答上來,頓時讓蘇軾又驚又喜刮目相看。在蘇軾與訪客交往的時候,王弗經常立在屏風後面傾聽談話,事後告訴蘇軾她對某人性情為人的總結和看法,結果無不言中,可謂蘇軾絕佳的賢內助。
然而好景不長,情深不壽,王弗年僅二十七歲就病逝於京師,讓蘇軾悲痛萬分。此時蘇軾母親程氏已經去世。蘇洵對蘇軾說:“王弗跟著妳很不容易,將來要將她安葬於她婆婆的墓邊。”誰知未及壹年,蘇洵又卒於京師。於是蘇軾兄弟護喪回家,將王弗也葬於其翁姑墓側。
十年之後的壹個夜晚,蘇軾又在夢中見到了王弗,醒來傷感不已,於是寫下了著名的《江城子?記夢》,這是近千年以來寫夫妻之情最成功、最動人的詞章之壹。全詞用白描的手法,寫出了夫妻之間生離死別最撼人心魄的壹幕。據說用詞來寫悼亡,蘇軾是首創,這壹首創,卻成了後世難以企及的高峰,這固然是因為蘇軾才高學深,但更因為他和王弗之間有著真摯的感情。只是鮮有人知道,這份感情的最初,卻是那隱藏在山林深處神秘的喚魚池。
王弗隨翁姑葬於眉州安鎮鄉可龍裏的山中。據說附近有壹泓山泉,經常有壹個白發老翁臥於泉上,只能遠看,人壹走近,他就隱身於泉裏,所以泉水又叫老翁泉。蘇轍晚年寫詩:“老人寄東巖,蕭然四無鄰。八尺清冷泉,中有白發人。婆娑弄明月,松間夜相賓。”就是指的此事。
蘇軾有詩句:“老翁山下玉淵回,手植青松三萬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種樹很多的緣故,這壹片山林中的蘇家墓地到了後來竟怎麽也找不到了。明代廣東人許仁到眉州做太守,多次率人按圖索驥去山裏尋找蘇洵墓,卻壹度次次徒勞而返,讓他慨嘆:“青山難覓先賢墓,白發重逢此寺僧。”到了清代康熙年間,眉州太守金壹鳳也帶著士紳遍尋山野,最後進入壹片寸步難行的荊棘林,當他們斬去雜草叢荊時,蘇洵等人的墳墓終於顯現在眼前,只是早已碑誌剝蝕苔封葉積。金壹鳳感傷世間博學聞達之人,身後卻落得如此光景。於是他捐囊封土,築墓建祠,即今所存的“蘇墳山”。這裏是蘇軾“更聽瀟瀟風雨哀”的地方,也是讓他在異鄉“無處話淒涼” 的地方。
可為憑吊者識。
喚魚池
蘇軾與王弗
2.王潤之
泛泛東風初破五。
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
佳氣郁蔥來繡戶,
當年江上生奇女。
壹盞壽觴誰與舉。
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
放盡窮鱗看圉圉,
天公為下曼陀雨。
——《蝶戀花》
蘇軾的第二個妻子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比起王弗和朝雲來,王閏之的名氣最小。她的才幹見識也許比不上王弗,但也是壹個賢淑的妻子。王閏之也先於蘇軾去世,讓蘇軾再遭打擊,“淚盡目幹”。
王閏之是壹個典型的傳統家庭婦女。蘇軾“烏臺詩案”被捕入獄,王潤之驚怖之下,擔心那幫小人還會從詩文中找出蘇軾的罪狀,於是把蘇軾的詩稿焚毀。這件事也成了千百年來喜歡蘇軾的人們心中壹個永難彌補的遺憾。
盡管如此,王閏之也並非沒有藝術細胞。蘇軾壹家在汝陰的時候,壹天晚上,堂前梅花盛開,月色鮮霽,王潤之叫蘇軾請朋友到花下飲酒,她說:“春月勝如秋月,秋月令人淒慘,春月令人和悅。”蘇軾大喜說:“我還真不知道妳會詩。剛才妳說的話,真是詩家語言。”所謂真詩在民間,並不會寫詩的王閏之不經意間卻說出了富有詩意的語言,給了蘇軾靈感,讓他寫了壹首《減字木蘭花》: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
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
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王閏之性格柔順賢惠。在黃州的時候,蘇軾心情郁悶,而小孩還在他面前牽衣哭鬧,蘇軾要發火,王閏之開導蘇軾說:“妳怎麽比小孩還癡,為什麽不開心點呢?” 蘇軾聽後正有所感愧,王閏之又洗滌好酒杯放在他面前。這件事被蘇軾寫進了詩裏。在黃州苦澀艱辛的歲月中,有賢妻如此,對蘇軾來說是壹種大安慰。
在王閏之過生日之際,蘇軾放生魚為她資福,並作上述的《蝶戀花》紀事。詞中“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是贊美她對三個兒子都壹視同仁,疼愛不分彼此。王閏之和王弗的家鄉都是眉州青神,那裏江山秀美,岷江穿境而過。在漫天曼陀花雨中,山嶺青翠,碧水孱湲,佳氣蔥郁,生於江畔人家的王閏之,在蘇軾眼裏,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
王潤之與蘇軾
3.王朝雲
壹
王朝雲生於錢塘,葬於惠州;生於西湖,也葬於西湖。惠州西湖的六如亭就是她的墓址所在。據說亭裏有壹副對聯: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上聯說的是壹個著名的故事:蘇軾曾拍著肚子問侍女裏面是什麽,有的說是文章,有的說是機關,惟有王朝雲說是壹肚子不合時宜。下聯則寫盡了蘇軾獨自 聽雨懷人的淒清。於是有古人牽強附會,根據這個對聯生造出壹段筆記,說蘇軾有“朝雲”“暮雨”兩妾。其實對聯中的“暮雨”並不是人名,而且蘇軾大概也不會 給女人取這樣壹個不倫不類的名字。
“朝雲”才是壹個美麗的名字,只是這份美麗卻帶有壹種好景易逝的無奈。白居易曾經很煞風景地說:“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蘇軾很欣賞 白居易的這句詩,也寫詩說:“彩雲知易散,鷤鴃憂先吟。”殊不知,“彩雲易散”竟成了朝雲命運的讖語。不僅僅是因為名字類似,而且蘇軾甚至無意間還把朝雲 說成彩雲,如他曾為朝雲寫過壹首《南歌子》:
雲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
待歌凝立翠筵中。
壹朵彩雲何事、下巫峰。
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
莫翻紅袖過簾櫳。
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
綠鬢霞衣,燕姿鸞影,蘇軾確實寫出了王朝雲無與倫比的美,然而又把她比作巫山彩雲,倏然而來,倏然而去,流轉不息,飄忽不止,註定不能在人間常駐。
不僅如此,秦觀也為朝雲寫過壹首《南歌子》:
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
不應容易下巫陽。
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暫為清歌駐,還因暮雨忙。
瞥然飛去斷人腸。
空使蘭臺公子、賦高唐。
兩首詞都寫得非常漂亮,蘇詞空靈飄逸,秦詞婉媚纏綿。但他們不約而同地都用巫山飄雲來比喻朝雲,肯定就是因為其名字給他們靈感。相比蘇詞而言,秦 詞中的“暫為清歌駐,還因暮雨忙”,在事後聯想起朝雲的命運,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清歌是難以停駐的,而“暮雨”雖然來源於巫陽,卻也最終成為六如亭上那綿 綿不盡的思念!
朝雲之所以取名朝雲,也許就是因為當初她青春年少,但這樣的名字,“瞥然飛去斷人腸”的“朝雲”,卻沒能陪伴蘇軾度過最後的海外生涯,帶走了蘇軾最後的愛,留給了他永遠的痛。
二
蘇軾曾多次拿自己和白居易比較,說:“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盡管他確實不像白居易那樣坐擁“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但身邊朝雲的風采,又何嘗稍遜於樊素與小蠻?朝雲之所以取這個名字,很可能還就是來自白居易《花非花》裏的句子: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如朝雲無覓處!”
熙寧七年(1074),時在杭州的蘇軾夫人王閏之把王朝雲從歌舞班中買出,收為侍女,當時王朝雲年僅十二歲。她長大後,大約是在黃州,被蘇軾收為侍妾。夫人的侍女轉變為侍妾,這是古代最平常的事。但蘇軾和朝雲卻演繹了壹段不平常的真情人生。
王朝雲壹開始並不識字,然而她卻是真正讀懂蘇軾的人。熙寧九年,蘇軾在密州曾寫過壹首著名的《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裏秋千墻外道。
墻外行人,墻裏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王士禎《花草蒙拾》中說:“‘枝上柳綿’,恐屯田(柳永)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大江東去’耶?”實際上,這確實也是詞史上最著名、最 出色的《蝶戀花》之壹。寫這首詞的時候,王朝雲還是壹個十四歲的小丫頭。多年後的壹個秋天,層林盡染,落木蕭蕭。朝雲唱起這首老歌,竟突然淚流滿面。蘇軾 問她何故,朝雲說:“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就再也唱不下去了。”蘇軾大笑:“我正悲秋,而妳又開始傷春了!”
古人認為,芳草為柳綿所化,所以枝上柳綿吹遍天涯,芳草也就隨風而生。這首詞也暗喻了蘇軾“身行萬裏半天下,僧臥壹庵初白頭”的命運。在政敵的迫 害下,他生涯類轉蓬,壹次比壹次貶得遠,壹次比壹次遭受的打擊大。朝雲唱到那兩句時,想起蘇軾宦海的浮沈、命運的無奈,於是淚下如雨,不能自已。
朝雲去世後,蘇軾“終生不復聽此詞”。
在黃州,朝雲曾經生過壹個兒子,取名遯生,小名幹兒。滿月後浴兒,蘇軾寫了壹首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壹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當然是蘇軾隨意調侃的壹首詩,並非用心之作,但千百年來卻壹直為人所津津樂道,引起了廣泛的***鳴,因為“聰明反被聰明誤”是歷經滄桑的人***同的體會。
但幹兒後來夭亡了,蘇軾和朝雲都很悲痛。蘇軾專門有《哭幹兒詩》:“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吾老常鮮歡,賴此壹笑喜。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蘇軾和朝雲,就是這樣相依相扶度過人生中壹次又壹次的淒風苦雨、驚濤駭浪。
三
被流放到惠州之前,蘇軾夫人王閏之已經去世。而當時的嶺南是人們心目中是蠻風蜑雨、毒霧瘴氣的地方。蘇軾為此遣散了家裏的姬妾。但朝雲不肯離開,堅持跟隨蘇軾去了惠州。
以前電視劇《蘇東坡》裏演到這段故事時,蘇軾是佯裝不要朝雲,把她趕走,而朝雲卻躲在附近,壹直跟隨他,結果被發現後,兩人抱頭痛哭,朝雲猶自喊到:“我不走!我不走!”可惜電視劇裏最後蘇軾在朝雲墓前徜徉時,播放的歌曲卻是蘇軾寫給王弗的《江城子》。其實,蘇軾曾為朝雲寫過不少詩詞的,比如關於朝雲不肯離他而去,後來他曾有壹首詩記述甚詳:
長春如稚女,飄飄倚輕飔。卯酒暈玉頰,紅綃卷生衣。
低顏香自斂,含睇意頗微。寧當娣黃菊,未肯似戎葵。
誰言此弱質,閱歲觀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揮。
瘴雨吹蠻風,雕零豈容遲。老人不解飲,短句余清悲。
從詩裏可以看出,朝雲不怕蠻煙瘴霧,萬裏追隨蘇軾,要她離開,反倒讓她生氣。最終是兩人到了惠州後相依為命,患難與***。蘇軾想起白居易曾有壹個愛妾楊柳枝,在白居易老病的時候離開了他。現在蘇軾不僅老病,而且被貶南荒,境遇比白居易差得多,但朝雲卻不離不棄,無怨無悔。為此蘇軾專門寫了壹首《朝雲詩》: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擊賞其“詩意絕佳”。飽經憂患的蘇軾已看盡了塵世的汙濁和無奈,只想帶著朝雲離開這個骯臟的世界,遠離險惡的人心,***赴三山仙境,去追求無拘無束的生活。所以在惠州朝雲洗去鉛華,拋下了舞衫歌扇,伴隨蘇軾平靜地度過謫居生涯。
此時蘇軾已五十有九,朝雲才三十有二,蘇軾在詩裏把朝雲稱作天女,把自己比作維摩詰。古代文人都很喜歡《維摩經》,上面說:“佛告文殊師利,汝詣維摩詰問病時,維摩室有壹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以天花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而為供養。”朝雲便如散花天女,陪伴在多病的蘇軾身邊,兩人的感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華。
蘇軾多次把朝雲比如天女,並且著力描繪了她的美麗,如《三部樂》:
美人如月,乍見掩暮雲,更增妍絕。
算應無恨,安用陰晴圓缺。
嬌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懶,未語先咽。
數日不來,落盡壹庭紅葉。
今朝置酒強起,問為誰減動,壹分香雪?
何事散花卻病,維摩無疾?
卻低眉、慘然不答,唱金縷、壹聲怨切。
堪折便折,且惜取、少年花發。
曾經有壹本蘇軾的詞集註釋稱“美人如月”,意思是美人的臉如滿月,顯然不對。這裏蘇軾是用月亮的陰晴圓缺,來描寫心情的變化;用暮雲掩月,來刻畫惆悵倦怠的美人形象。在寂寥冷清的環境中,朝雲依然那麽美麗動人,甚至更增妍絕。
還有壹首《殢人嬌》:
白發蒼顏,正是維摩境界。
空方丈、散花何礙。
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
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
閑窗下、斂雲凝黛。
明朝端午,學紉蘭為佩。
尋壹首好詩,要書裙帶。
白發蒼顏的蘇軾,和斂雲凝黛的朝雲,確實和維摩天女那樣相得益彰,遠離京師是非之地,反倒生活得相對寧靜怡然。“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朝雲在蘇軾筆下,是如此的光彩照人,聖潔無比!
詞裏說,要在端午的時候,為朝雲寫首好詩。於是蘇軾很快又寫了壹首《浣溪沙?端午》:
輕汗微微透碧紈,
明朝端午浴芳蘭。
流香漲膩滿晴川。
彩線輕纏紅玉臂,
小符斜掛綠雲鬟。
佳人相見壹千年。
詞中描寫了端午沐浴的場景,彩線纏臂,可以不病濕;小符配身,可以辟五兵。“流香漲膩滿晴川”,脂香粉膩順水流淌,是壹幅多麽美麗而熱鬧的畫面。而“佳人相見壹千年”,則表現了兩人希望壹直這樣相依相扶生活下去的願望。在老邁之年謫居南荒,朝雲已成了蘇軾最後的慰藉和感情歸宿。
四
朝雲就是在惠州病逝的。朝雲本不識字,跟著蘇軾耳熏目染,已粗有楷法。她還對佛學很有興趣,跟著老尼學習佛法,蘇軾稱其也對佛理也粗識大意,“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絕”。
蘇軾將朝雲安葬於惠州西湖畔的棲禪寺松林中,並和以前為朝雲寫的詩以自解: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壹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在詩中可以體會到蘇軾對朝雲深厚的眷戀之情。“傷心壹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比之當年他對王閏之“淚盡目幹”來又更進壹層,三生盟約,來世無憑,朝雲的離去,使垂暮之年的蘇軾對人生的態度更加冷寂淡然。
這年十月,惠州梅花開放,山野湖畔千樹競發,暗香浮動。宋人都很喜歡梅花,蘇軾也不例外,剛到嶺南的時候,他就連寫了幾首梅花詩,使羅浮山的梅花盛名遠播。此時的蘇軾睹梅思人,以梅喻人,又寫了壹首《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麽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惠州有壹種珍禽倒掛子,貌似綠毛鳳但形體更小,所以蘇軾稱之為“綠毛麽鳳”。它們經常倒掛在梅花樹上,這是嶺南梅花特有的奇特美景。 “海仙時遣 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讓晁補之讀到後感嘆不已:“此老須過海,只為古今人不能道及,應罰教去。”“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被《紅樓夢》化用在 薛寶琴的詞裏:“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壹夢。”有的版本又是“明月梨花壹夢”,都和蘇軾詞有著淵源關系。
明朝楊慎在《詞品》裏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古今梅詞,以坡仙綠毛幺鳳為第壹。”這首《西江月》能否算詠梅詞第壹,肯定會有爭議,楊慎那樣說,也許有壹部分原因是他和蘇軾是同鄉。但論意境的高潔空靈、感情的蘊藉深沈,別的詠梅詞確實是無出其右的。
紹聖四年四月,蘇軾又被貶為瓊州別駕,從惠州移昌化軍安置。這下要渡海而去了,在當時已經是天涯的盡頭了。蘇轍也貶到雷州,兩兄弟正好從藤州壹起 走到雷州,能在貶謫歲月中相聚壹段時間,也是不幸中之大幸。蘇軾《和陶止酒》詩中記述了因為身體的原因,蘇轍勸他戒酒的事,並寫他對蘇轍感嘆:“蕭然兩別 駕,各攜壹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蘇轍的妻子史氏出自眉州名門,幾十年來和蘇轍相濡以沫,舉案齊眉。而蘇軾則自朝雲去後,只聞佛法,不再另娶 了。
在到達藤州之前,途經廣西梧州的時候,蘇軾聽江邊父老說蘇轍剛剛經過,於是趕緊去追,並寫了壹首長詩給蘇轍看,詩中安慰他:“莫嫌瓊雷隔雲海,聖 恩尚許遙相望。”其實背地裏,蘇軾對自己被趕到海外孤島絕非那麽樂觀,他固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這份灑脫的背後,卻是勘破世事的空寂和無可奈何的悲 涼。
在梧州,面對茫茫煙水,蘇軾寫了壹首懷念朝雲的《江城子》:
銀濤無際卷蓬瀛。
落霞明,暮雲平。
曾見青鸞紫鳳、下層城。
二十五弦彈不盡,空感慨,惜離情。
蒼梧煙水斷歸程。
卷霓旌,為誰迎?
空有千行流淚、寄幽貞。
舞罷魚龍雲海晚,千古恨,入江聲。
當初和朝雲“曾見青鸞紫鳳、下層城”,如今卻只剩下蘇軾孑然壹身。人世間的壹切名利追逐,壹切悲歡擾攘,都如古時的大型魔幻雜耍遊戲魚龍曼延壹樣,熱鬧之後,喧騰之後,壹切都灰飛煙滅,留下來的,只有那充斥於天地間的無邊無際的寂寞:
“千古恨,入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