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安石
飛來峰上千尋塔,
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
自緣身在最高層。
《登飛來峰》賞析
王安石是封建社會的大政治家,也是大詩人和散文大師。他在北宋文壇上有傑出的地位。他的詩繼承了杜甫、韓愈的傳統,善於翻新出奇,它有獨創性,無論是思想內容或是藝術手法都有很高的成就。
飛來峰在杭州西湖靈隱寺附近。公元1050年夏天,王安石在浙江鄞縣(現在的浙江寧波)做知縣,任滿以後回江西臨川故鄉,路過杭州的時候,寫了這首詩。這壹年王安石三十歲。
第壹句“飛來峰上千尋塔”,八尺是壹尋,千尋塔是極言塔高。第二句“聞說雞鳴見日升”的“聞說”,就是“聽說”。作者說:我登上飛來峰頂高高的塔,聽說每天黎明雞叫的時候,在這兒可以看見太陽升起。第三、四句寫自己身在塔的最高層,站得高自然看得遠,眼底的景物可以壹覽無余,不怕浮雲把視線遮住。 “自緣身在最高層”的“緣”,當“因為”、“由於”講。我們不要小看這首登高遊覽的小詩,它體現了詩人的理想和抱負。
雞鳴看日出是很壯麗的景致。今天我們還把太陽比革命領袖,把陽光普照大地象征革命的輝煌勝利。在北宋仁宗時候,國家表面上平安無事,實際上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都壹天比壹天尖銳起來了。王安石作為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壹個進步的知識分子,他懷著要求變革現實的雄心壯誌,希望有壹天能施展他治國平天下的才能。所以他壹登到山嶺塔頂,就聯想到雞鳴日出時光明燦爛的奇景,通過對這種景物的憧憬表示了對自己前途的展望。“不畏浮雲遮望眼”這句看去很淺近,其實是用了典故。西漢的人曾把浮雲遮蔽日月比喻奸邪小人在皇帝面前對賢臣進行挑撥離間,讓皇帝受到蒙蔽(陸賈;《新語·慎微篇》:“故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也。”)。唐朝的李白就寫過兩句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見《登金陵鳳凰臺》)意思說自己離開長安是由於皇帝聽信了小人的讒言。王安石把這個典故反過來用,他說:我不怕浮雲遮住我遠望的視線,那就是因為我站得最高。這是多麽有氣魄的豪邁聲音!後來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時候做了宰相,任憑舊黨怎麽反對,他始終堅持貫徹執行新法。
他這種堅決果斷的意誌,早在這首詩裏就流露出來了。我們認為,這首詩和唐朝詩人王之渙的《登鸛雀樓》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壹層樓。”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譚嗣同《獄中題壁》
1999年4月2日《人民日報》第十二版發表趙金九先生《“去留肝膽兩昆侖”新解》壹文,認為該詩“去留肝膽兩昆侖”壹句意指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的事件中“去”之康有為、梁啟超與“留”之譚嗣同自己無論去留與否,其行為皆肝膽昆侖雲雲。本人認為趙金九先生的觀點及其文中所引述的其他人的觀點,都是值得進壹步商榷的。
首先,趙文的解釋使譚詩的第四句和第三句含義有所重復,這在絕句中是不大可能的。其次,這樣解使得整首詩尤其詩的後兩句的詩意表達總是不那麽暢快淋漓,不僅不甚吻合詩人寫作該詩時的悲壯慷慨之心情,而且也有異於先對象性描述後自我性抒說的絕句表達方式。再者,趙文似乎文字互有抵觸。他壹下子說“去留”是指代生死之行為,壹下子又說“去留”是指代出走與留下之行為的行為者,究竟指代什麽,文中含混不定。
本人明確地認為:其壹,“昆侖”不是指人,而是指橫空出世、莽然浩壯的昆侖山;其二,“去留”不是指“壹去”和“壹留”,在詩人的該詩句中,“去留”不是壹個字義相對或相反的並列式動詞詞組,而是壹個字義相近或相同的並列式動詞詞組;其三,“肝膽”所引申的不是指英勇之人,而是指浩然之氣;其四,“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總體詩義是:去留下自己那如莽莽昆侖壹樣的浩然之氣吧!也即是“留得肝膽若昆侖”的意思。—— 此詩頗近文天祥《過零丁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味道。
我為什麽這樣解?因為本人認為,解詩不能僅著手於詞字,更要著手於詩的總體寓意,並且要尤其著手於詩人寫作該詩的特定歷史背景和特定心理狀態。特別是對這樣壹種反映重大歷史事件,表達正義呼聲和抒說自我胸懷的作品,更要從作者當時所處的背景、環境和心情、心境出發去仔細揣摩。
大家知道,該詩是譚嗣同就義前題在獄中壁上的絕命詩。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頒布“明定國是”詔書,宣布變法。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後就發動政變,囚禁光緒皇帝並開始大肆搜捕和屠殺維新派人物。譚嗣同當時拒絕了別人請他逃走的勸告(康有為經上海逃往香港,梁啟超經天津逃往日本),決心壹死,願以身殉法來喚醒和警策國人。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詩的前兩句,表達的恰恰是:壹些人“望門投止”地匆忙避難出走,使人想起高風亮節的張儉;壹些人“忍死須臾”地自願留下,並不畏壹死,為的是能有更多的人能如壹樣高風亮節的杜根那樣,出來堅貞不屈地效命於朝廷的興亡大業。詩的後兩句,則意為:而我呢,自赴壹死,慷慨激揚;仰笑蒼天,凜然刑場!而留下的,將是那如莽莽昆侖壹樣的浩然肝膽之氣!
“去留”的“去”字,這裏是指壹種行為趨向,意為“去留下”,“去留得”,沒有很實在的意義。譚嗣同是湖南瀏陽人。據我所知,南方方言和現在的普通話壹樣,下面這種用法是常有的:用“去”去輔助另壹個動詞構成壹個動詞詞組或動詞短語,而這個動詞詞組或動詞短語的含義大致就是後壹個動詞的含義,如“去想壹下”,“去死吧”,“明天去做什麽”等等。這裏的“去”字,並不表示空間上的去這裏去那裏,而是表示時間上的行為、事態之趨勢和傾向。也就是說,“去”可表空間意義上的位移,也可表時間意義上的發生。 從整首詩的意思來看,“去留肝膽兩昆侖”中的“去”,應是時間意義上的“去”,而不是空間意義上的“去”。很多人的理解,包括趙金九先生,恰恰是把它當作空間意義上“去”。而我們所流行的各種解釋,都是這樣思維定勢。我想,那時的官話或北方話也應有這種用法吧?“去”字的這種重要語義,《現代漢語詞典》、《辭海》都有記載。
當然,“去留肝膽兩昆侖”這樣寫,是詩句表達的需要——包括平仄,全部的含義在於指代自己如莽莽昆侖壹樣的浩然肝膽之氣。實際上,直接從字面上去解,去留下如昆侖壹樣的“肝”(壹昆侖)和如昆侖壹樣的“膽”(壹昆侖),這不也壹樣表達了詩人的視死如歸、浩氣凜然和慷慨悲壯嗎?正是那種強烈的崇高感和悲壯感,激勵著詩人不畏壹死、凜然刑場。而這句所表達的,正是那種震憾人心靈的、自赴壹死的強烈崇高感和強烈悲壯感。
1898年9月28日,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楊深秀等六人慘害於北京菜市口。譚嗣同臨刑前高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而這,是壹首絕命詩,是壹首表達作者全部所有的絕命詩,是壹首在獄中為自己寫就的祭死之詩!詩的後兩句所寫,都是指詩人自己,而不是指他人。“昆侖”當然不是指人,“昆侖”也沒有自比自賦、自狂自傲之義。而“去留”,我認為不是有些人說的,是指壹去壹留或壹生壹死。試想想,“我自橫刀,肝膽昆侖”,這所表達的是何等的慷慨和悲壯!而這,不恰是詩人那時的真實心理寫照嗎?
肢解“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語詞和語義,並去尋找兩個相應的對應者,這種思路我認為是背逆詩人的原意的。這首詩的重心不是事況敘說,而是心態敘說;詩的結構,也恰是句句遞進,直至末句嘆然收尾,蕩氣回腸!因而,梁啟超、符逸公、趙金九以及其他人的解釋,本人都不敢茍同。而所有他們的解釋,我認為關鍵的都在於誤解了“去留”壹詞。
另外要指出的是,“侖”和“根”韻母發音的差異(現代),壹定程度上影響了該詩吟詠時(現代)的藝術效果,雖然其仍合格律詩的用韻要求(古代);倘若都同押“en”韻或“un”韻,那其詩意表達將更是壹氣呵成,暢快淋漓。
註釋
對該詩句的解釋,趙文引述的觀點有:
⑴ 梁啟超認為“兩昆侖”指康有為和大刀王五;
⑵ 符逸公認為“兩昆侖”指譚嗣同自言生也昆侖,死也昆侖;
⑶ 有人認為“兩昆侖”指譚嗣同的兩個仆人 ,古人亦謂仆人為昆侖奴;
⑷ 有人認為“兩昆侖”指大刀王五和拳士胡七 ,倆人都曾教過譚嗣同學習昆侖派武術;
⑸ 有人幹脆認為不可解(——榛案:這應當不可能無解,譚寫此句詩時壹定有他的語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