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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的優秀的 寫人 小說(文學)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希烏拉,這讓他吃了壹驚。這個不速之客戴著他的寬邊帽子,目光在和他對視的時候甚至是挑釁的。皮斯感覺心臟有些缺血,身子輕飄飄的,有些暈眩。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希烏拉。但是,沒有用,他覺得希烏拉的眼睛像性能極為優良的導彈壹樣,越過樹葉、人群和墳墓準確無誤地攻擊到他。

必須躲開希烏拉。為此他匆忙結束了葬禮。

有人拍著皮斯的肩膀,說:“希望我們還能見面。”

“活著,如今比什麽都重要。”另壹個人接著說。皮斯心不在焉,他和他們握手的時候有些迫不及待,但人們並不在意。所有人都已經走在回自己住處的方向。又有槍炮聲響起,草葉在顫抖,鳥從壹棵樹跳到另壹棵樹,突然又跳回來。

“爸爸,這是AK-47。噢,怎麽都是AK-47?”拉維側耳聽著在幾百米之內傳來的槍聲。

皮斯沒有顧上回答,趕快拉住拉維,不讓他四處亂跑。拉維的壹只手被他緊緊握著,兩只壯碩的小腿在草地上不停踢踏著。

“寶貝,安靜點吧,我們必須盡快回家。”皮斯低頭對拉維說,同時加進了步伐。

“那有只小鳥,飛不動了。”皮斯看見了,那顯然是壹只和拉維壹樣沒有成年的鳥,像鴿子,也像麻雀,鉛灰色的羽毛、肉紅色的細小的爪子和不安的眼神,使這只小鳥在這片仿佛壹夜之間擴大的墓地裏顯得格外脆弱。

小鳥顯然想飛到壹個墓碑上,墓碑是新立的,有還未幹枯的花瓣,墓碑上的母女相擁著沖著皮斯微笑,孩子不過十幾歲,壹看就是在爆炸或者戰亂中死亡的。皮斯被這母女的微笑擊中了,有些心慌,那慌亂不像是恐懼,也不像同情或憐惜,更像是預感。他趕緊叫住拉維,希望盡快離開這裏。

希烏拉在跟著自己,他顯然還有話要說。皮斯已經預感到他要說什麽,他假裝根本沒有看見希烏拉,加快步伐,使拉維必須跑起來才能跟上他。顯然希烏拉比他預想的還要執著,他毫無顧忌地追過來了,攔住了皮斯。皮斯看著他,嘴裏問:“噢,希烏拉,您還有什麽事嗎?”但他腦子裏其實壹直在思考拒絕的理由。他必須在壹瞬間完成這件事情。

“我的車需要改裝,這妳知道……”希烏拉微笑著說。

“他真是瘋了。”皮斯心裏想,嘴裏卻隱忍著說,“很抱歉,希烏拉,妳知道我只是壹個汽車美容師,除此之外我做不了什麽。”

“不,妳還是這個國家的公民,妳應該做些事情,這話我已經和妳說了壹百遍了。”希烏拉瞇著眼睛說。太陽已經升到對面州立會議大廳的樓頂了,陽光刺向每壹個人,包括希烏拉和皮斯。

皮斯的心情是奇特的,有些緊張,也有些憤怒,像被希烏拉切斷通向歡樂的秘密小徑,小徑的岔路口上隨時都布滿死亡的陷阱。

“我只是壹個汽車美容師,我的確做不了什麽。”皮斯自言自語。

“噢,爸爸,換成了M16。他們為什麽要換槍支?”拉維問。

“安靜點。”皮斯不耐煩地說。

“我們在挨打,孩子。”希烏拉不懷好意地看著皮斯,話卻是對拉維說。

“請不要再打擾我們,我的妻子還在醫院裏……”皮斯哀求說。

“知道,可是,妳也應該知道炸傷妳妻子的炸彈是裝在壹輛經過改裝的復仇女神上。據說妳見過這輛車。”希烏拉的語調有些惡毒。

皮斯出汗了。他覺得當初頂在他腦門上逼著他改裝復仇女神的手槍又伸了過來。

“再也不能幹了。”皮斯心裏說,那輛復仇女神炸死了六個人,包括壹個七個月大的嬰兒,炸傷了包括他自己的妻子在內的十六個人。

“不,那不是我幹的。”皮斯躲避著希烏拉的眼睛說。

“是的,除了我和妳之外,沒有人知道是妳幹的。如果有人知道的話,估計妳早就被撕碎了。妳希望這樣的局面嗎?”皮斯看著希烏拉有些得意的臉,心想,如果復仇女神是在希烏拉身邊爆炸該多好。

拉維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掙脫開皮斯的手追趕小鳥。皮斯喊了壹聲,拉維答應了,還是跟著時飛時停的小鳥,超越了壹個又壹個墓碑。皮斯發現小鳥從地面飛到墓碑上用了不到兩秒鐘。那麽如果飛到樹上呢?即使是十幾米的樹也不會超過三秒鐘吧?如果能夠飛到仍然國泰民安的鄰國需要多少時間呢?小鳥還是有希望越過國境的,小鳥不需要簽證,沒有國籍的小鳥可以到達任何壹片天空,她只要躲過戰火就有希望繼續活著。而他們不行,他們已經被鄰國拒絕了,況且他們自己的國家也不允許他們出境,出境被定為叛國。

如果希烏拉把他改裝復仇女神的事情說出去,他也會被定為叛國,他會被絞死的。答應希烏拉嗎?再為希烏拉改裝壹輛或者幾輛攻擊性更強、爆炸強度更大的汽車,那麽很明顯,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死傷,他的噩夢將永無盡期。現在,唯壹的辦法就是拖延,能拖壹天是壹天,最好能拖到希烏拉們這顆好戰之心能夠冷卻,最好能拖到戰爭結束,但那是不可能的。這個世界有希烏拉們就不會有真正的和平。

“讓我再想想,可以嗎?”皮斯有些低聲下氣地說。

“妳最好快壹點,這對妳有好處,尤其是妳的拉維。”希烏拉說著,看著蹦蹦跳跳的拉維。“他很可愛。如果他能活著的話。”

“他剛八歲,什麽都不懂。傷害他上帝都不會寬恕的。”皮斯憤怒地說。

“聽見了嗎?那邊又打起來了。這說明什麽?說明上帝死了,而妳我還活著。”希烏拉摘下他的寬邊帽,拍打了壹下,接著說,“妳如果在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不答應,我們的組織會替上帝照顧妳的拉維,明天見。”

希烏拉很快消失在壹棵小葉樹後,但是,皮斯覺得希烏拉肥胖的身影留在他眼前,很久都趕不走。皮斯想哭,眼淚像是從嗓子眼裏湧出壹樣,很快侵犯到他的鼻子、耳朵甚至嘴巴,壹切都不妥貼,包括吹到身上的風和遠處時隱時現的戰火。

皮斯還是想盡快離開這裏,他覺得這裏離死亡太近了。

拉維在前面站住了,看樣子是目送小鳥。拉維還拿出了自己的巧克力,小心地放在手心裏,沖著小鳥搖晃,小鳥像幾年前飛在風清雲淡的天空壹樣,很快就隱沒在壹片不大的樹林中再也不見了。

拉維的手垂下來的時候顯得格外沈重,讓皮斯想起拉維的媽媽,也就是他的妻子肩膀被炸傷的時候手垂下的樣子,這讓皮斯更加難過。

皮斯抱起拉維,很快走出墓地。前面是壹片草坪,皮斯記得這裏原來還有幾尊現代雕塑,已經在戰火中變成壹片瓦礫。忽然,壹棟大樓後邊出現壹群喧嘩的市民,打著標語,高呼著口號,從瓦礫前走過,有人把壹張宣傳畫冊塞進皮斯手裏,皮斯看也沒有看,等人群過後迅速扔到垃圾箱裏,回頭的時候他似乎看見了希烏拉,但是,眨眼之間又沒有了,這讓他十分沮喪。

現在,他們已經踏上艾茵大道,這條路是由聯合國提供資金修成的,今天還能在路旁看見美國的杉樹、法國的白楊和來自中國的柳樹,當然,也能看見呼嘯而過的、飄在各種軍車上的,甚至,插在戰刀上的國旗。皮斯喜歡色彩,曾經在大學研究過莫奈和凡·高,但是,他對用在國旗上的色彩不感興趣,他覺得那些色彩把世界簡單化了,也復雜化了。

皮斯從不和別人說起這些,即使男人們湊在壹起的時候他也選擇沈默。他的祖國如今像路邊遍體鱗傷的汽車壹樣,破爛不堪,各種零部件恨不能把對方滅絕殆盡。過來壹支部隊,其中壹個士兵還向拉維吹口哨,拉維躲到皮斯身後,皮斯的手放在孩子細軟的頭發上。

皮斯說不出這是哪國的部隊,如今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外國的持槍者,說不清到底哪個國家在支持哪個隊伍,甚至誰也說不清誰是誰的敵人。戰爭讓皮斯措手不及,他的孩子不能輕易出去和別的孩子玩耍,他的妻子受傷住在醫院裏,正等著他和兒子去探望。而且,他已經很久沒有修車了,盡管路上到處都是被炸壞的邁巴赫、威茲曼、林肯甚至法拉利,每次看見它們他會忍不住惋惜,但是,他不敢輕易去碰這些車,他知道這些癱瘓在路邊、草坪和田野裏的每壹輛車隨時都有可能引火燒身。

和他爸爸不壹樣,他從不炫耀自己的成就,盡管他的確接觸過很多名車,他幫助本國世界賽車冠軍改裝過壹輛高性能賽車,但是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些。面對汽車,他感覺自己更像壹個真正的美容師,在夜晚或者回家的路上想象從他身旁開出的諾斯萊斯、男爵在世界上奔跑,心裏是安然的。現在戰爭剝奪了這種快樂,他有時為自己曾經維護過的車有些焦慮——他在電視新聞中發現,壹輛用於自殺性爆炸的克利奧很像他給改裝了司機副座的轎車,這讓他很長時間不能安寧。

“爸爸,那是反坦克火箭筒,那是火焰噴射器……”拉維等部隊走遠小聲說。

皮斯制止了他。他已經看出來了,這是壹支特種部隊,應該是執行特殊任務的。很快,就會有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了,不知道哪股力量的領袖人物要死了,與此相比,壹棟被毀掉的樓、壹片被燒焦的林木顯得無足輕重。盡管蓋壹棟樓需要多半年的時間。長壹片林木需要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而毀掉這壹切不過幾秒!

他不知道拉維是從什麽時候對武器開始如此敏感的,但這顯然不是皮斯願意的。他記得拉維更小的時候是喜歡畫畫的。在他只有三歲的時候,有壹天他忽然畫了壹只鳥,這只鳥的翅膀顯然是不對稱的,壹邊大壹點,另壹邊小壹點。這件事皮斯當時註意到了。因為他發現拉維在畫第二個翅膀的時候尿褲子了。他記得那是上午十壹點二十三分,拉維的媽媽去公司上班了,他用了十七分鐘收拾房間和準備拉維去幼兒園的物品。他生怕拉維從床上掉下來,特意在床邊放了枕頭。還給了他壹些安全衛生的玩具,包括壹個塗鴉本和壹盒蠟筆。他實在無法計算拉維這第壹張畫所用的時間,因為他看到拉維的時候拉維已經吃力地完成了鳥的第壹個翅膀。他前傾著小小的身子,肥肥的嘴巴很用力地撅出去,胖胖的小手笨拙地勾勒著,金黃色的頭發在透過玻璃的陽光照射下顯得分外明亮。

拉維是在什麽時間發出只有在尿急的情況下特有的呻吟的,他不得而知。當時他被這個畫面驚呆了,他站在門口壹動也不敢動,他覺得自己這個漂亮的兒子在創造奇跡。他在那壹瞬間忘記了時間。

但是,接下來的時間他記得很清楚,他幫助拉維換下衣服用了三分鐘,為拉維洗澡用了二十七分鐘,洗衣服用了三十四分鐘,準備午餐用了四十六分鐘,幫助拉維吃飽用了五十八分鐘,因為拉維總是試圖把比薩放進嘴裏,但是,不銹鋼餐具不是很聽他的安排,不時從他手裏滑落,每次都要皮斯花費壹些時間為他撿起來重新清洗,他記得拉維把叉子弄到地板上這壹次,他花了十二分鐘完成了清洗和幫助他正確使用這個過程。安撫他午休也是很費心思的事情,他必須唱壹首他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催眠曲——

互相安慰的人們

請不要睡去

深深的湖底響起無辜者的挽歌

金色的花朵隨著挽歌起舞

這是他妻子給拉維唱的,是在戰爭剛爆發的那壹年唱的,他甚至不知道妻子是在哪裏學會這首歌的。他每次聽到這首歌時都會感傷,這感傷是無法用時間治愈的,像水壹樣滲透在血液裏,日夜流淌。他偷偷學會了這首歌。

那天中午,拉維的小嘴嚅動著睡著了,皮斯也困了,從唱催眠曲到拉維進入夢鄉,他用了七十二分鐘。

皮斯看著依然沒有情緒的拉維,感覺有些恍惚:這就是當年那個長著花骨朵壹樣的耳朵、有著鮮明肉窩小手、哭聲比鳥鳴動聽壹萬倍的孩子嗎?生命多麽復雜啊,被時間精確框定和分割,少壹秒都不能延續和成長。小拉維身上每壹根頭發都是時間無限累積的碩果。皮斯感到有些得意,他精心記錄了養育拉維的曼妙細節,他感冒發燒時的咳嗽、他學習走路跌倒時的哭泣、他舉著冰激淩在沙發上打滾的憨態,包括他第壹次發出笑聲的那個夜晚,郁金香開了,他的媽媽詫異地聽著仿佛天籟壹樣的聲音,不明白這長著壹張小老頭壹樣小臉的嬰兒是怎樣發出這麽響亮的笑聲的。

然而時間可以記錄過程,卻不能記下全家人為此付出的努力,他和他的媽媽甚至他的爺爺為他的成長所付出的壹切被時間深深埋沒了。他和他們壹樣,希望他能親近美好的東西——音樂、花朵和美德。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對武器發生濃厚的興趣。從來沒有想過!

壹切都改變了,空氣中飄著好像永不能淡去的火藥味。該怎麽辦呢?怎樣才能過原來正常的日子,孩子可以上學,他可以在菩提樹下看書,和朋友研究巴比倫時代的河流。然後開著車去二百多裏外的海邊遊泳。

他忽然想起了面包,戰爭以來他把冰箱每天都塞得滿滿的,生怕哪壹天不能出門買到面包。是的,剛才的特種部隊肯定會給這個國家帶來更大的災難,他應該再儲備點生活必需品。前面不遠就有壹家超市,那裏還能買到面包、香腸和拉維愛吃的烤雞。他決定去采購,刻不容緩,趁著別人還不能預見到即將到來的災難,他要搶在前面把壹切都準備好。

拉維已經接著往前走了。拉維還是第壹次穿著黑色的喪服,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玻璃壹樣透明,這使他小小的後背看起來格外秀挺迷人。皮斯想拉住他的手壹起走,他不能讓拉維離自己太遠,但是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孩子危險就在身邊,甚至不敢告訴他媽媽已經負傷住在醫院裏,這好像是告訴孩子這個世界不可信壹樣。這對孩子是殘酷的。他希望戰爭能盡快結束,盡管他知道孩子其實已經知道身邊發生的壹切。

“爸爸,我們的車呢?”拉維接過皮斯伸出的手問。

皮斯沒有告訴拉維,現在大家都不敢開車,轎車容易被襲擊,所以他們只能步行。他說:“妳……妳媽媽把車開走了。我們還有壹段路,必須要快壹些,知道嗎?”

他們經過家電商場,那家曾經紅火的印度首飾行已不見蹤影。繞過歐亞巴咖啡屋就要到家,他和妻子就是在這家咖啡屋相識的。那天他們幾個朋友壹起喝多了,他撞倒了壹個女孩,後來的事情並不浪漫,他和她約會,在河邊接吻,然後讓這個女孩懷上了拉維,成了他的妻子。現在這家咖啡店已經頹敗,門臉上留著不久前槍戰的彈痕。再往前就是幾家服裝中心,沒有戰爭的時候,他有時會陪著妻子去轉壹下。他想起妻子在生下拉維之後過生日,看上了壹件咖啡色的絲質圍巾,但是,由於要價昂貴舍不得,他和妻子回到家後獨自溜回來,悄悄預支了薪水把圍巾帶回家。其實生活沒有什麽,只要妳忍耐和堅持就能美好,皮斯認為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這壹切。皮斯始終認為值得為家人忍耐和付出。當初,他和妻子每次轉這些商店都要走上幾個鐘頭。那時候他會覺得疲憊,而現在能多走壹分鐘都是奢侈的。

再有幾分鐘就可以穿過這些曾經紅火的快餐店了。這裏現在連壹點香味也沒有了,而過去只要從這裏過的人都能被老式熏魚和土耳其肉串弄得饞涎欲滴。壹切都在喪失,無可挽回。皮斯想不明白怎麽突然之間都變成了這個樣子。現在他只想和兒子盡快回家,喝壹杯咖啡,看望自己的妻子。

他算計過,正常走路到家要需要二十五分鐘,如果拉著拉維大約需要延長五分鐘左右,購買食品需要五分鐘,這是戰時,壹切都不可預測,他打算在十五分鐘之內到家。他和拉維用了四分鐘來到離得最近的超市,拉維像以往壹樣很興奮,往購物車裏放了四塊巧克力,六秒鐘;壹袋膨化餅幹,八秒鐘,三代酸奶,三十二秒鐘;壹聽可樂,十二秒鐘。皮斯則選了面包、火腿和方便面,用了四十七秒鐘。拉維還在果凍前挑選,但他們時間緊迫,容不得任何放縱,皮斯催促拉維拿了壹包開心果趕緊結算出門,前後不到三分鐘。

拉維還在東張西望,然後用手指著前面。皮斯立刻看到了希烏拉,希烏拉趴在六樓的窗戶上向他們招手。皮斯的心情愈加灰暗,他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往前走。他剛走了幾步,希烏拉就扔過來壹個玻璃水杯,摔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皮斯很憤怒,擡頭看著希烏拉,希烏拉捂著嘴,示意他不要說話,皮斯有些莫名其妙,註視著希烏拉,但絲毫沒有減慢腳步。希烏拉的手指向前方,做了壹個向下的姿勢,這個姿勢是說被殺。希烏拉在威脅他,這讓他怒火中燒,他決定不再理睬希烏拉,再也不回頭。

是的,繞過歐亞巴咖啡店,穿過壹個寬敞的居民區就到家了。現在他們還大約需要五分鐘的時間。周圍少有的安靜,沒有行人。風很微弱,如果不看菩提樹顫抖的葉子根本感覺不到風的存在。陽光也很溫暖,看不出戰爭的傷痕。街道骯臟、雜亂,但是,依然能看到當年寬闊、平坦、伸向四面八方的輪廓。拉維撿到壹個子彈頭,這讓他很不耐煩。

“扔掉!”他命令拉維。

拉維不情願,小聲說:“這是新型SA80A2卡賓槍,很難得的。”

“扔掉!”皮斯再次命令拉維。拉維遲疑著,把子彈扔到遠處。

拉維垂頭喪氣,跟在皮斯身後。

浪費了二十六秒!這二十六秒改變了壹切,然而皮斯無能為力。

他們離咖啡館越來越近了,街上依然沒有壹個行人和車輛。他忽然有些緊張,他覺得這種超常的清靜隱藏著危險。必須快壹點、再快壹點。

“爸爸,這種槍可以安裝戰術燈。”拉維炫耀地說。

“夠了!任何時候武器都是人類的敵人。我們要做的是盡快回家,別讓子彈碰到我們。”皮斯憤怒地說,“妳最好快壹點。”

然而來不及了,槍聲突然從他們面前響起來。皮斯看見從壹扇窗戶裏探出壹個人頭,旁邊有壹管黑色的槍管。槍聲就是從那裏傳來,幾乎同時,從樹旁、廣告牌子後邊和各種能夠掩護的物體旁突然出現了穿不同軍裝的人。

皮斯沒有想到自己會遭遇槍戰。他的確還是第壹次親眼目睹面對面的戰鬥。壹方躲在居民樓後,另壹方顯得很被動,只有幾棵樹和壹個垃圾箱作為掩體,子彈並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麽密集,相反,倒是有些稀稀拉拉,有些像受潮的鞭炮,很無規則地炸響。他看見對面有人倒下了,這邊也有人在嚎叫,這聲音與其說讓他害怕,不如說讓他震驚,他只是片刻楞怔就趕快拉著拉維躲進咖啡館。

“爸爸,卡賓槍,那是湯姆森卡賓槍。”拉維小聲說。

皮斯急忙捂住了拉維的嘴。皮斯也看出來了,這不是正規軍,應該是兩股敵對的武裝力量,他們的武器都是東拼西湊的,絕大部分是二戰時期的槍支。但是,又怎麽樣呢?什麽槍支最終目的都是結束人的生命。皮斯拉著拉維躲到吧臺後面,但皮斯知道這並不安全,新式武器可以無孔不入。

希望上帝能在,希望上帝能看見我的拉維,他只有八歲零六個月十三天。皮斯心裏祈禱。皮斯擡起頭,好像能看見上帝在頭頂壹樣,但除了灰白色的天花板他什麽也沒看見。

咖啡館裏光線晦暗,桌子在顫動,壁畫上壹名男子的眼睛好像在流血。皮斯覺得這個曾經充滿舞蹈和香水味道的地方如今擠滿了火藥和灰塵。他被擠壓得喘不上氣來了。

他真懊悔,應該在路上走快壹點,那樣就能錯過這個該死的巷戰。不,是希烏拉,是他把時間給耽誤了,這個該死的希烏拉,非要讓他改裝什麽汽車,現在好了,他和拉維走投無路了。應該還有那只該死的鳥,那肯定是壹只惡毒的鳥,是罪惡之神來引誘拉維的。現在怎麽辦?怎樣躲過這場災難?

“上帝,該怎麽辦呢?”皮斯已經在哭泣了。

“爸爸,他們會殺了我們嗎?”拉維抹去皮斯的眼淚問。

“我不知道,拉維,我真的不知道。”皮斯哭著說。

“死亡很可怕嗎?”拉維又問。

“是的,我的拉維。我會祈禱上帝讓妳活著。上帝啊,看看我的小拉維吧。”皮斯哭泣著喊。

“可是,我的爺爺死了,他並不痛……”拉維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壹陣激烈的槍擊聲,緊接著是壹陣劇烈的爆炸聲,吧臺上僅有的幾個酒杯突然彈跳起來,有壹個杯子砸在皮斯腳上,拉維驚呼了壹聲壹頭紮進皮斯懷裏,壹聲不吭了。

皮斯聽見混亂的哀號,有人中彈了,而且不止壹個人。然後是雜沓的腳步聲和人們高呼口號的嘶啞嗓音。

“也許快結束了。”皮斯心裏祈禱著,抱緊了拉維抖動的小小身子。

時間過了很久。皮斯覺得自己從對時間有了概念以來,時間第壹次以塊狀的力量擠壓了他。從前時間是細碎的雪花和春天細小的雨滴,他在幾十年看著父親修表的過程中修煉了對於時間的高度敏感,他能很快把壹切過程精確到秒,包括壹片樹葉飄落的時間,雨滴擊打窗戶的時間,拉維打哈欠的時間,而現在,時間已經變成沖決而下的泥石流,裹挾著巨大的石塊奔湧而來,把皮斯的壹切感覺都淹沒了。

“也許不該去買面包,我可以壹天只吃壹頓飯。”皮斯看見了拉維旁邊的食品袋,忽然被這樣的想法所折磨。他如果能堅持壹天只吃壹頓飯,那就用不著耽誤那寶貴的二十六秒。

二十六秒,多麽價值連城啊。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十三分十七秒,如果提前二十六秒,他和拉維現在應該正在家裏,哪怕是正在換下拖鞋和喪服也是無限幸福的。時間在計算生死的時候又恢復了本來精巧的面目,讓皮斯聞到了家裏牛排的香味。

人們好像走遠了,周圍安靜下來。皮斯輕手輕腳地貓腰站起來。拉維也想和他壹起過來,被他制止了。他獨自走到門旁,從玻璃縫隙往外看壹的確沒有壹個人了。

“感謝上帝!”皮斯噓了壹口氣,輕聲說。他輕聲呼喚拉維,讓他也過來。拉維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手裏還提著那個和他身材差不多的食品袋。皮斯急忙接過來,把拉維藏到門後。

爸爸,壹顆子彈打到人體需要多少時間?”拉維突然問。

皮斯吃了壹驚。他的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還在上學的時候,在學習二戰史時看過壹份對比資料:德國98k步槍——子彈初速810米/秒,表尺射程2000米,槍口動能3730焦耳,美國M1步槍——子彈初速853米/秒,表尺射程2000米,槍口動能3567焦耳;AK47突擊步槍——子彈初速710米/秒,表尺射程1000米,槍口動能1980焦耳。那麽壹顆子彈到達人體的速度只能用毫秒。

壹秒等於壹千毫秒,壹個人的壹生誰會想起使用毫秒?

“這不是妳想的問題。”皮斯對拉維說。

皮斯準備走出咖啡館了。他覺得危險已經過去。

“爸爸,妳看,”拉維小聲說。

皮斯看見了,那些人並沒有走開,戰鬥並沒有結束。皮斯的心又提了起來。

“費恩,爸爸,費恩。”拉維突然喊道。

皮斯也看見了,是他們的鄰居費恩,壹個在去年的爆炸中失去聽覺的女孩。皮斯不知道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是,可以肯定,她沒有看見那些躲在掩體後邊的武裝分子,她聽不見槍聲。

拉維突然掙脫開皮斯的手,向門口沖去。皮斯急忙攔腰把他抱住,腳下食品袋裏的罐頭、飲料發出激烈的響聲。他急忙和拉維壹起趴下,子彈穿過玻璃門在吧臺上發出沈重的悶響,前後不到壹秒!緊接著咖啡廳的窗玻璃碎裂的聲音傳來,小拉維驚得壹動不敢動了。

皮斯知道已經暴露了,危險近在眼前。他們能不能活著就看上帝了。

“爸爸,我的彈殼是費恩給的。”拉維眼含著淚說。

“拉維,不要做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皮斯抱緊拉維,小聲說。

這時,他透過玻璃門最下面的縫隙看見對面的壹蓬灌木後伸出壹支槍管,那支槍管就是對準費恩的方向。他急忙把拉維的頭埋進自己衣服裏,他實在不願意讓孩子看見這種場面。

槍管距離費恩大約七十米,他無法計算從槍響到費恩倒在地上的時間,太快了,快得讓壹切都措手不及。

皮斯眼前壹片黑暗,他覺得那顆子彈是向自己飛來。

很久,皮斯才恢復思維的能力。現在,費恩死了。如此簡單,壹個小小的、紅棗壹樣精制的小玩藝就輕易地結束了費恩的生命。毫秒,只能用毫秒,多麽短的時間啊,短到可以忽略不計。毫秒通過子彈結束了需要用年月來計算的生命,這就像壹片樹葉砍伐了壹棵樹壹樣不可思議。皮斯絕望了,他感覺即將飛來的已經不是壹顆子彈,而是成千上萬子彈飛瀑壹樣傾瀉而來,他再也不可能躲過去了,可是他的拉維呢?他只有八歲。

 他忍不住喊了壹聲:“拉維。”

拉維回過頭來,藍色的眼睛很像他的媽媽,鼻子像他的爺爺,當然也像他,他延續了他們家裏的所有人。而今天,此刻,這個家庭的壹切都將徹底終止了。

皮斯被即將到來的災難擊敗了,他跌落進絕望的深淵無力自拔。他把拉維藏到身後,希望用自己的身體能夠掩護拉維,但是,壹切都來不及了,壹排子彈呼嘯而來。皮斯沒有聽到打到自己身上的槍聲,當然,他永遠也不知道,有八顆口徑為7.62mm的速射機槍M134射出的子彈擊中了拉維小小的身子,這是世界上轉速最快的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