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叔陽
春天又到了。
柳枝染上了嫩綠,在春風裏盡情飄擺,舒展著自己的腰身。連翹花舉起金黃的小喇叭,向著長天吹奏著生命之歌。而藍天上,壹架架風箏在同白雲戲耍,引動無數的人仰望天穹,讓自己的心也飛上雲端。
逢到這時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劉老師,想起他放入天空的風箏。
劉老師教我們歷史課。
他個子不高,微微發胖的臉上有壹雙時常瞇起來的慈祥的眼睛,壹頭花白短發更襯出他的忠厚。他有壹條強壯的右腿。而左腿,卻從膝以下全部截去,靠壹根被用得油亮的圓木拐杖支撐。這條腿何時、為什麽截去,我們不知道。只是有壹次,他在講課的時候講到女媧氏補天造人的傳說,笑著對我們說: “……女媧氏用手捏泥人捏得累了,便用樹枝沾起泥巴向地上甩。甩到地上的泥巴也變成人,只是有的人,由於女媧甩的力量太大了,被摔到地上摔丟了腿和胳膊。我就是那時候被她甩掉了壹條腿的。”教室裏自然騰起壹片笑聲,但笑過之後,每個學生的心頭都飄起壹股酸澀的感情,同時更增加了對劉老師的尊敬。
他只靠著健壯的右腿和壹支圓木棍,壹天站上好幾個小時,為我們講課。逢到要寫板書的時候,他用圓木棍撐地,右腿離地,身體急速地壹轉,便轉向黑板。寫完了粗壯的粉筆字,又以拐杖為圓心,再轉向講臺。壹個年過半百的老師,壹天不知要這樣跳躍旋轉多少次。而他每次的壹轉,都引起學生們壹次激動的心跳。
他的課講得極好。祖國的歷史,使他自豪。講到歷代的民族英雄,他慷慨陳詞,常常使我們激動得落淚。而講到祖國近代史上受屈辱的歲月,他自己又常常哽咽,使我們沈重地低下頭去。後來,我考入了歷史學系,和劉老的影響有極大的關系。
他不喜歡筆試,卻喜歡在課堂上當眾提問同學,讓學生們述說自己學習的心得。我記得清楚極了:倘若同學回答得正確、深刻,他便靜靜地佇立在教案壹側,微仰著頭,瞇起眼睛,細細地聽,仿佛在品味壹首美妙的樂曲,然後,又好像從沈醉中醒來,長舒壹口氣,滿意地在記分冊上寫下分數,親切、大聲地說:“好!五分!”倘若有的同學回答得不好,他就吃驚地瞪大眼睛,關切地瞧著同學,壹邊細聲說:“別緊張,想想,想想,再好好想想。”壹邊不住地點頭,好像那每壹次點頭都給學生註入壹次啟發。這時候,他比被考試的學生還要緊張。這情景,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然而,今天壹想起來,依舊那麽清晰,那麽親切。
然而,留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劉老師每年春天的放風箏。
北方的冬季漫長而枯燥。當春風吹綠了大地的時候,人們的身心壹齊蘇醒,壹種舒展的快意便浮上心頭。當沒有大風、而且晴朗的日子,劉老師課余便在校園的操場上,放起他親手制作的風箏。
他的風箏各式各樣:有最簡單的“屁簾兒”,也有長可丈余的蜈蚣,而最妙的便是三五只黑色的燕子組成的壹架風箏。他的腿自然不便於奔跑,然而,他卻絕不肯失去親手把風箏送入藍天的歡樂。他總是自己手持線拐,讓他的孩子或學生遠遠地擎著風箏。他喊聲:“起!”便不斷抻動手中的線繩,那紙糊的燕子便抖起翅膀,翩翩起舞,直躥入雲霄。他仰望白雲,看那青黑的小燕在風中翺翔盤旋,仿佛他的心也壹齊躍上了藍天。那時候,我常常站在他旁邊,看著他的臉,那浮在他臉上甜蜜的笑,使我覺得他不是壹位老人,而是壹個同我壹樣的少年。
當壹天的功課做完,暮色也沒有襲上校園的上空,常常有成群的學生到操場上來參觀他放風箏。這時候,他最幸福,笑聲朗朗,指著天上的風箏同我們說笑。甚而至於,有壹次,他故意地撒脫手,讓天上飛舞的紙燕帶動長長的線繩和線拐在地上壹蹦壹跳地向前飛跑。他笑著、叫著,拄著拐杖,蹦跳著去追趕繩端,臉上飄起得意和滿足的稚氣。那天,他壹定過得最幸福、最充實,因為他感到他生命的強壯和力量。
這情景使我深深感動。壹個年過五十身有殘疾的老師,對生活有著那樣純樸、強烈的愛與追求,壹個活潑潑的少年又該怎樣呢?
不見到他已經近三十年了,倘使他還健在,壹定退休了。也許,這時候又會糊風箏,教給自己的子孫,把那精致的手工藝品送上天去。我曾見過壹位失去了壹條腿的長者,年復壹年被斷腿釘到床上,失去了活動的自由。我希望他不至於如此,可以依舊地仰仗那功德無量的圓木棍,在地上奔走,跳躍,旋轉,永遠表現他生命的頑強和對生活的愛與追求。然而,倘使不幸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不,他不會的。他將永遠在我的記憶裏行走、微笑,用那雙寫了無數個粉筆字的手,放起壹架又壹架理想的風箏。那些給了我數不清的幻夢的風箏將陪伴著我的心,永遠在祖國的藍天上滑翔。
劉老師啊,妳在哪裏?我深深地、深深地思念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