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改博物館。有詩贊曰:西城王氏家祠中,古今源流壹脈通;博物館藏千件寶,訪史無須到故宮。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滕州王家祠堂後院文化局平房裏上班,與前(南)院的博物館有小門相通,閑來常去博物館串門,各地新出土的漢畫像石也常臨時存放在我們門前,加夜班時我也曾在那百年老宅裏過夜,還曾在雨後的屋檐下揀到過宋代的制錢——而那所院子,確也是清朝所建,是為紀念壹個人:清朝滕縣進士王東槐。
王東槐(1802——1852),字蔭之,死後謚“文直”,原滕西望冢鄉蓋村人,清朝道光年間進士,曾任江西道監察禦史、湖北鹽法武昌道員等職。清朝鹹豐二年(1852年),太平軍攻陷武昌,王東槐與繼室蕭氏對縊身死。次年武昌巡撫駱秉章上奏皇帝為王東槐在原籍請建專祠(未果);同治九年(1870年)山東巡撫丁寶楨又奏請於本籍捐建專祠,這才在滕縣老城南門裏建成“清授中議大夫王文直公專祠”,俗稱王家祠堂。建國後辟為軍營,1985年維修後改為滕縣博物館,文化局機關亦在後院辦公。1991年我到文化局工作後常去前院看文物,走進那青磚瓦房的老宅,壹直走到南大門“龍亭”處,亭內立有壹塊“禦碑”,上刻375字碑文:
“朕惟致命遂誌者,人臣篤棐之忱;顯忠遂良者,朝廷激揚之典……爾原任湖北鹽法道王東槐,靖***在位,淑慎持躬,由文學而致身,入詞垣而通籍。朵殿奏淩雲之賦,倚馬才工;柏臺表司直之風,避驄望峻。八磚入儤,聯鳳閣之崇班;五馬宣猷,典熊湘之劇郡……”
碑文以皇帝口吻,誇獎王東槐“倚馬才工”,表彰他“國殤丹心”,落款年代為“光緒五年(1879年)歲次己卯十二月”,距離王東槐殉職已過了二十多年。碑文中也說明了禦賜謚號“文直”的由來:“考諸謚法:勤學好問曰文,敏行不撓曰直,惟爾其庶幾焉!”
當年的王家祠堂是北方典型的四合院式建築,前後兩進院落,中軸對稱,有門廳、禦碑亭、前廳、東西暖閣、東西廂房、後大殿及東西兩跨院,***60余間。我去那裏上班時,規模已不如以前,周邊被民房侵占不少,但總體上還保持了當年的格局,成為縣城內唯壹壹處古建築群。然而就是這處“唯壹”的歷史文化遺產,幾乎也沒能保住:1995年搬遷滕州博物館時,原王家祠堂及周邊區域被賣給建築商搞開發,僅留下祠堂中間的幾棟老房子,孤零零的“陷”在壹片居民樓群中,破壞了這處百年古建築群原有的氛圍,成為上世紀“文革”後滕縣城繼拆毀文廟大殿(七十年代)、張錦湖故居(八十年代)後的又壹遺憾!
由於王東槐官至內閣侍讀學士,民間便傳說他曾任鹹豐皇帝的老師,與另壹位充任“上書房總師傅”的山東濱州翰林杜受田同為鹹豐“帝師”。前幾年我曾去濱州杜氏家族故居參觀,總占地20畝,***有28個院落,308間房屋,整修壹新,如今已建成國家4A級旅遊景區,成為濱州旅遊以及歷史文化的壹張名片。由此,再對比滕州的王家祠堂,就不能不讓人感慨和嘆息差別之大了……
好在,近年來由王氏家族後裔出面,當地文化部門協助,又整修了壹下已大肆“縮水”的王家祠堂,塑王東槐像,重新布展,把當年皇帝下給王家的“聖旨”、“上諭”以及清廷重臣曾國藩、李鴻章等大員寫給王東槐的書信、序文等展覽出來,讓滕州鄉人知道本地在壹百多年前還出過“清授中議大夫”王東槐這麽壹位“大官”……
當年王家祠堂保存了幾件大名鼎鼎的曾國藩親筆寫給王東槐的書信真跡(原件今存滕州博物館),其中壹封書信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九月王東槐被任命為湖南衡州知府後,作為王的“同年”(同榜進士)曾國藩為祝賀並餞行而邀請王東槐赴宴所寫的壹封便箋,內容為:
“蔭之仁兄公同年左右:日內未得趨候為歉。臺旌南發,弟現洗盞壹餞,茲擬於初十日未刻,在敝廬奉早降。在坐者擬約呂鶴田、王雁汀、朱久香、羅椒生諸前輩。是日是否得間?乞即示知,以便往約各客。此請,道安。年愚弟國藩頓首。背面有字。”
王東槐與曾國藩是道光十八年同科進士,兩人登科後同在京城入翰林院,除同年、同榜、同科關系外,還壹度曾是同事,二人私交甚厚,曾國藩曾為王東槐母親寫有《王蔭之之母壽序》。信中提到的另外幾個人,分別是鴻臚寺卿呂賢基(號鶴田)、詹事府詹事王慶雲(號雁汀)、詹事府少詹朱蘭(號久香)、通政使羅惇衍(號椒生),由於這幾位同僚登科早於曾、王,故稱“前輩”,平時多有往來應酬,這次曾國藩就請了他們作為陪客前來為王東槐餞行。
這封信的背面,還有曾國藩寫給王東槐的幾句“悄悄話”,內容為:“再岱雲言:衡州府城石鼓書院山長張少衡先生學尹系伊弟業師,求兄不必更換;而蓮湖書院山長歐陽滄溟先生系弟嶽丈,亦求兄不必更換。此二事恐初十日忘記面說,故順告聞。”按“岱雲”即是陳源兗(號岱雲),就是曾國藩家書裏常提到的好友、後來成為兒女親家的陳岱雲,跟王東槐、曾國藩都是同年並兼翰林院同事,曾國藩信中這句話是替陳源兗請求的。張少衡(號學尹)是他們的湖南同鄉,科名比他們早,嘉慶十六年(1811年)進士,此時在湖南衡州石鼓書院任山長(校長)並任陳岱雲弟弟的業師。而歐陽滄溟則是曾國藩的嶽父老丈人,關系就更為直接了。
呵呵,原來是這麽回事:曾聖人也有托關系走後門遞條子的時候,為自己的親、友保住官位而請托,白紙黑字,這下證據確鑿,被抓住小辮子了吧……
曾看過清宮檔案中朝廷大員直接向皇帝保舉推薦人才的“上諭檔”,其中“道光三十年四月二十八禮部侍郎曾國藩”保舉吳廷棟說“不欺屋漏,才能幹濟,遠識深謀,可當大任。”保舉王慶雲說:“閎幹精識,腳腳踏實,可膺疆圉之寄!”同日王東槐也得到“都察院左都禦史王廣蔭”,保舉推薦說:“中鯁敢言,守正不阿。”可知在清朝有這種上級官員保舉推薦下級人才的制度。如此看來,身為“禮部侍郎”的曾國藩寫張條子給自己的同學、同僚兼好友,僅僅是替自己的嶽父、親友請求保住原有位子“不必更換”,而不是提拔升遷,也算是正常且普通的事,並不違反什麽“原則”……
曾國藩壹生克己自守,苦練修身內功,註重人格修煉,每天記日記反思自己的言行,不斷給自己提出更多、更高的要求,如勤儉、謙恭、仁恕、誠信、知命、惜福等等,努力按“聖賢”的標準要求自己,狠鬥“私”字壹閃念,甚至到了迂腐、苛刻、不近人情的地步,如他在家信中要求家中女眷每年織布幾匹做鞋幾雙,要求子侄每天練字幾紙作詩幾首……還有他的“求缺”境界,尤其令人感到震驚和敬佩:他功高不自居,名滿常謙恭,在攻克天京、挽救滿清、建功立業達到巔峰時卻能推卻封賞、主動裁軍,並勸其弟曾國荃亦向皇帝上表請辭封官,這就不是壹般人所能具有的眼光、境界、胸懷以及洞徹時局、體察世道人心的清醒和理性了!我後來讀曾國藩家書,深受觸動,感慨良多,遺憾沒能早讀,倘早讀十年二十年,或許更能有益於我們的人生!由此,也更理解了曾國藩被後人譽為“千古第壹完人”並不虛妄!由這封清朝官員間日常往來的普通信箋,可見王東槐與曾國藩的親密關系,亦可見識“曾聖人”的手跡情趣……
前幾年,我應邀又去王家祠堂參加王東槐展覽座談會,並得王氏後人以六卷《王文直公遺集》相贈,故地重遊,心生感慨,看著“禦賜碑”上曾被“打倒”的拼接裂縫,想著這處百年老宅所經歷的歷史風雨,讀著文集裏王東槐所寫的詩句:“蕭條六館何蕃去,涕淚千秋杜默多;回首田園蕪未也?人生竟合守煙蘿。”今夕何夕?回首已是百年身……
至今,仍還懷念在王家祠堂後院上班的日子:我曾站在清朝建築的走廊下看雨,坐在漢朝雕刻的畫像石上望天,手裏還把玩著宋朝的古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