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露的才華有目***睹。如果她像張愛玲那樣,不參與政治,只埋頭寫作,也許她會留下很多感人的篇章,然而,這只能是也許。她的寫作才華完全被政治生涯斷送。
1939年11月的壹個夜晚,關露正在為長篇小說《新舊時代》做最後的修改,忽然接到上級傳達的壹個任務,要她打入上海汪偽特工總部――臭名昭著的76號,接近並策反當時的特務頭子李士群。
這個任務本來是給關露的妹妹胡繡楓的,因當年胡繡楓幫助過落難的李士群的夫人,有著這層關系,去策反李士群應該比較容易。無奈胡繡楓忙於重慶的工作,便把姐姐關露介紹給了組織。
任務很突然,但懷著壹腔愛國熱情的關露還是爽快地答應了。
為了順利完成任務,她不得不與戀人王炳南做壹個暫時的告別。
關露告別王炳南時,王炳南送給她壹張照片,背面寫著:妳關心我壹時,我關心妳壹世。而關露則將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送給他。
握手道別時,關露的眼睛有些濕潤,想著他們初見面的情景:王炳南被朋友帶到關露的家裏,在她那有著清香的閨房裏,兩人暢談很久。王炳南經歷曲折,他曾經組織農民進行抗糧抗稅鬥爭,做過乾縣第壹位黨支部書記,又出國留過學。關露對王炳南的經歷很敬慕。
兩個人可謂壹見鐘情。
他們都是離過婚的人,在三十多歲的年紀碰上,已不再會要少年男女的那種 *** ,他們更想得到的是壹種穩定的成熟的情感,讓心踏實下來。
以後,他們靠書信增進著彼此心中的情意,也是這份溫情,讓關露在孤獨的上海灘獲得壹絲慰藉。
王炳南是革命人士,他非常支持關露的工作。就這樣,熱戀的兩個人為了工作分開了。
關露與組織派來的潘漢年有過如此的對話:
潘:今後要有人說妳是漢奸,妳可不能辯護,要辯護,就糟了。
關:我不辯護。
當然,關露在說這樣的話時,並沒有想到此後的余生,她都會為之付出沈重的代價。
關露很快利用恩人姐姐的身份,打入76號魔窟。那時的關露看起來很顯年輕。個子很高,很善於與人周旋。她每月都去拜訪李士群夫婦壹兩趟,觀察了解動態,搜索情報。李士群夫婦對關露很有好感,每月都送她200元錢,李士群還讓關露陪他的妻子去逛街,把她完全當成自己人。
關露來到李士群身邊之後,很快將李士群的壹些真實想法摸透,原來淪陷區的大漢奸盡管對百姓生殺予奪,卻很惴惴不安於自己的前途。
關露將李士群的想法匯報給潘漢年,終於將李士群成功策反。
在關露做這些工作時,關於她投靠汪偽特務的消息已經在上海灘傳開了。文藝界的人說到關露都充滿鄙夷,各種相關的活動也不再接受她加入。
對於這壹切,關露很痛苦,卻無法去辯,她牢牢記著曾經與潘漢年說過的話,如果被別人說成漢奸,絕不辯護。
她總以為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很快就會澄清自己。
在完成了李士群的策反任務後,關露就給組織寫了壹封信,請求去延安。關露的妹妹很快將信轉交給組織。哪知得到的回復卻是,不宜回來。上海方面希望關露繼續留下,為他們提供有用的情報。
關露得到消息之後,哭了壹晚上。想到現在連好友也不信任她,也唾棄她,熱愛的文字寫作也無法進行,戀人也不得相見,便異常難過。只是哭過之後,她還是強打起精神,繼續完成組織派給她的任務。
新的任務是讓她去日本人辦的《女聲》雜誌做編輯。《女聲》是壹本綜合性月刊,每期打頭的文章是由日本官方提供的鼓吹大東亞***榮之類的謬論。社長是壹個叫佐藤俊子的日本女作家。關露去《女聲》的目的是接近佐藤,再通過她接近日本左派人士,找到日***黨員,搞到壹些日方的情報材料。
關露在《女聲》負責小說、劇評和雜談。為了不讓漢奸言論出現,同時又保護自己的身份,關露只能盡量編些無聊的風花雪月文章,將大量版面占去。這種不動腦筋的工作,對關露來說,真是厭煩。
在《女聲》工作工資微薄,甚至生活都成問題。關露日子過得節儉,早餐幾乎都省去,肉蛋之類的根本吃不上,常年處於半饑餓狀態,這讓她的身體非常虛弱,有時甚至會暈倒。如果到了冬天就更別說了,關露租的房子冷得像冰窖,買不起木炭,實在太冷了,關露想去賣血換木炭。去了醫院,醫生卻沒有給她抽血,說她身體太弱了,會承受不了。血沒有賣成,木炭也沒有換來,關露守著寒冷的租屋過了壹個冬天。
1943年8月,關露去參加“大東亞文學代表大會”,這個會讓關露很猶豫,因為參加這個會要公布名單的,那就等於關露在世人面前再壹次亮出自己所謂的漢奸文人的身份。關露是有過猶豫的。上級組織卻發下話來,如果去日本壹趟,會看到聽到許多情況,這個機會不容錯過。
於是關露就去了。這次大會,關露被日方分給的講話題目是《大東亞***榮》。關露把題目換成《中日婦女文化交流》,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諸如中日雙方語言不通,大家交流起來比較困難,今後應該多學語言之類的話,蒙混過去。
果然,關露參加完這次會議回上海後,就看到壹篇登在《時事新報》上的文章:“當日報企圖為***榮圈虛張聲勢,關露又榮膺了代表之儀,絕無廉恥地到敵人首都去開代表大會,她完全是在畸形下生長起來的 *** 女作家。”關露的“漢奸生涯”達到了頂峰。
關露忘記了那些日子是如何熬過的,必定是壹種更強大的力量支撐著她的內心,在敵營苦熬六年,終於等到日本投降的那天。
關露回到蘇北解放區,以為所受的委屈可以傾訴了,她的罪名也可洗清了。誰知迎接她的是更煎熬的痛苦。
關露本想重新拾回滿腔熱情繼續創作,卻發現“關露”這個名字已經成為壹種恥辱的象征,不再能發表任何文章。如果要發表文章只能重新起名字,這就意味著在此之前關露在文學上的成就全部報廢。
關露心內委屈,上面卻說:妳為什麽不能把關露這個名字忘掉呢?妳應該考慮黨報的榮譽,不要去考慮妳個人的榮譽。
比這更讓關露痛苦的是,她接到戀人王炳南的來信,竟是壹封絕交信。當然,這並非王炳南本意。他本是準備來迎娶關露的,去向組織上匯報,組織經過反復研究,得出的結果卻是:關露是個好同誌,但由於她的這段特殊經歷,在社會上已經造成不好的名聲,群眾以為關露是文化漢奸,而王炳南長期搞外事工作,群眾都知道他是 *** 。如果他和關露結合,會在社會上產生不好的影響,對王炳南以後的工作也不利。王炳南只能無奈服從。
關露沒有想到,她熱烈期盼的情感也成為壹場幻影,這讓她的精神世界壹下塌了半邊。她不清楚自己到底錯在哪裏,為什麽忍辱負重的幾年特工生涯換來的是如此結局?她走在街頭,壹些不明真相的人們依然會指著她痛罵她,朝她扔石頭吐口水。這真像是壹種諷刺。關露回到住處,傷心地大哭起來。而更讓她詫異的是,她在整風運動中成為重點審查的對象。這壹次次沈重的打擊徹底將關露擊垮了。之後,關露因潘漢年案的牽連,兩度入獄。她患上輕度精神分裂癥,有時神誌很恍惚。她在思維恍惚的時候,常常壹個人呆坐在地上,不吃不喝。稍微清醒些,就是寫那些沒完沒了的交待材料。
有壹段日子,關露病情非常嚴重,她被送進醫院治療,出院後又回到單人牢房繼續接受審查,八年的牢獄之苦,關露本來就不好的身體又受到壹次摧殘。
她在獄中讀《紅色娘子軍》的劇本,對洪常青與吳清華不曾相愛,深感遺憾。她認為:自古英雄情義重,常青焉不愛清華?就如同她認定與王炳南雖然無法在壹起,但王炳南是愛她的壹樣。她在最孤獨的時候,懷裏揣著他的壹張照片。照片的背面有她寫的兩句詩:壹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我獨癡。
關露從監獄出來後,住在10平米的小屋裏,以前愛幹凈的她,竟然把房子弄得亂七八糟,空氣汙濁,氣味難聞。
1980年5月的壹天,關露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被送到醫院,查出是腦血栓。搶救過來之後,很多記憶都變得模糊起來,她也無法再寫字,整個手連筆都拿不了。
1982年,潘漢年得到 *** ,與之相關的關露也得到“關露同誌的 *** 決定”,首次澄清關露是由黨派往上海做情報工作的。
得到這個結果,關露終於松了口氣似的。這年她已經75歲,大好青春年華早已不再,陪伴她的只有病痛與孤獨。沒幾天,關露在家裏吞食了大量安眠藥,她終於可以不被人打攪地長眠了。
關露臨死前,身邊只有壹個大塑料娃娃,無從想象她抱著塑料娃娃有過的淒涼。
關露死後,文化部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喧嘩的人群與生前孤寂的她形成鮮明的對比。
送葬的隊伍遠去,沒有人知道關露在寫詩句“寧為祖國戰鬥死,不做民族未亡人”時的豪邁,那時她年華正好,是以男兒的胸襟打算為國家奉獻壹生的。
人生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