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劉心武開始將興趣集中於秦可卿,還因脂硯齋關於“因刪去天香樓壹節,少卻四五頁”的眉批與回尾“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的評註。他的“秦學”發端第壹篇是寫於1992年的《秦可卿出身未必卑微》,明顯建立在周汝昌先生以史湘雲“雙懸日月照乾坤”的詩句,說“兩個皇帝決定賈府興衰”的框架之上,“雙懸日月”的主角就是那位廢太子胤礽及後代。在周汝昌之前,蔡元培在1917年出版的《石頭記索隱》其實就把《紅樓夢》定義為“康熙朝政治小說”,將“偽朝”主角確定為胤礽。劉心武是不願承認自己是“索隱”的,他的突破是從“假語存”(賈雨村)中秦可卿出身可疑為始——秦業如何會在五十歲左右到“養生堂”抱了這壹個女嬰?這棄嬰又如何在賈府受到各方珍愛?她憑什麽能托夢於鳳姐,預示賈府的破敗結局?最關鍵是如何死後能睡上“義忠親王老千歲”的檣木棺材?之前,紅學權威俞平伯與顧頡剛對第十三回刪去的“四五頁”的討論,推斷被刪去的只是秦可卿如何在“天香樓”與賈珍私通,被二婢窺見而羞憤自縊,看到的還是“皮膚濫淫”。劉心武認為此等根本不值得“隱”,於是大膽得出了秦可卿可能是胤礽女兒,與賈珍是同輩的推斷。
這推斷確實徹底改寫了俞平伯所作平庸的《論秦可卿之死》,將其變成驚心動魄。在劉心武對這死的推論中,最毛骨悚然是對給秦可卿看病的張友士壹節的突破。周汝昌先生以“天香雲外飄”推斷“天雲樓”,國色天香就應是藏匿皇族女子之地。劉心武於是認為張友士的諧音正是“有事”或“有示”,所開藥方也就是“人參白術雲,苓熟地歸身”,指示她要到從小熟悉的地方去“歸身”。為什麽要她自盡呢?劉心武推斷是因元春告發。這樣,故事中有了臥薪嘗膽者,有了間諜與叛徒,有了最後悲壯的雲雨告別,甚至從天香樓通向秦可卿居室都有事先設計的專門暗道。而秦可卿給鳳姐“三春過後諸芳盡”的托夢,“從第十八回到五十三回是初春,第五十四回到七十回是二春,七十回到八十回是三春”,將元春、妙玉串聯起來,以“春夢隨雲散”概括整部書,劉心武確實完成了他的“秦學”建構的第壹步。相信他隨後在深入寶黛關系後會有更進壹步突破。
從小說角度,這結構真可謂跌宕起伏,劉心武憑他的想象力,就有壹關繞不過去:在被廢太子後,胤礽的女兒如何能送出宮去,而且送進的是養生堂。誰敢將她送進養生堂?為彌補這漏洞,劉心武只能采用枝椏不斷伸展的方式,說胤礽被廢,在《帳殿夜警》中渲染“每夜逼近布城,裂縫窺視”;說圍場,說檣木意味什麽,判斷北靜王的原形可能,最後以《清史稿》中他曾以礬水作書信遞出宮中與滿文老檔中曾有人跑出的事例來說,趁移宮混亂混出來的可能性是有的。問題是送出來藏匿的目的何在?既能送出來為何又要多壹道到養生堂,再由秦業去抱養?雍正在祁縣鄭家莊安置胤礽壹家過得好好的,直到乾隆年間弘皙形成“東宮嫡子”之勢,也不過削掉了其爵,另封了胤礽的第十子仍襲郡王。皇族地位既不可動搖,為什麽要送骨肉進養生堂呢?即使為了翻天覆地,用劉心武自己的邏輯,也應該送出個兒子呀,送女兒有何用呢?
我把劉心武的這等“秦學”看成壹種新的文學形式,既然“真事隱”著,大家確實都可參與有趣的探究與再創作。蔡元培先生當年說“多歧為貴,不取茍同”,既然兩百多年的紅學就是各種文人展示其能量的舞臺,我們所看到的也就是各自身段與其演技而已。以我所讀到壹百年來的紅學表演,演技最好者當然還是胡適,想他在文化界地位的開始確立,很大程度就因他寫於1921年篇幅僅三萬多字的《紅樓夢考證》。他把之前對《紅樓夢》的索隱都定義為“附會”,然後通過嚴密考據,確定了”曹雪芹自敘說”、“曹寅家史說”、“高鶚續書說”這三大體系。在這嚴密體系下,他所發現的脂硯齋16回甲戍評註抄本應證了這論斷,之後又通過脂硯齋78回庚辰評註抄本,確立了《紅樓夢》最初版本都是由脂硯齋評註,曹雪芹最早在1754年寫定的只16回,到1759—1760年間才寫成80回,之後到死就停留在這80回上的事實。這之後,脂硯齋的評註版就不斷出現應證他的學說,而最重要的甲戍脂本、庚辰脂本以及有戚蓼生序補齊了的80回版的證據都在他自己手中。這才叫學術權威!之後所有人也就只能在他布置的陰影裏匍匐,所有努力都顯輕飄而玩鬧了。
從《紅樓夢考證》發表到現在80多年,不是沒有人對胡適所確立的這個體系產生懷疑與反感。據說俞平伯就說過“我看紅學這東西,始終是上了胡適的當。”但如何突破它呢?近來讀到歐陽健先生洋洋93萬字的巨著《還原脂硯齋》,真有“醍醐灌頂”的感覺。此書2003年出版至今兩年,印數僅3千冊,可見學界根本不把它當回事,大眾也都在劉心武對秦可卿繪聲繪色地消費的熱情中,誰會有興趣分辨那學術源頭究竟是什麽。歐陽先生此書倒是好看的,我將它看作“探索”頻道探案推理的性質,所以壹點不枯燥。但遺憾的是,相比胡適那種實證體系的嚴謹,此書的推理基礎同樣薄弱——它推斷從甲戍本起,脂硯齋從根本上就是為胡適的學說而人為制造,證據就是胡適到臺灣後留下的甲戍本來源條記及原擁有者胡星垣給他的信。但這些證據只能證明胡適關於記不得買書之人是說謊,即使證明了甲戍本上孫桐生的眉批是假的,也不能證明脂硯齋究竟是誰的手筆,是怎麽被後人偽造的。那也就只能仍然停留在對它的質疑上,無論如何還是壹種想象——此想象與蔡元培、俞平伯、劉心武的壹樣,仍然不過是比試技術高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