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嘗謂竹為君,取其高風亮節,始見晉朝王子猷文。後文人高士多愛竹,詠竹溢美之詞,墨竹瘦節蛟蛇,在璀璨的文化長河中俯拾皆是。不僅如此,關於竹的傳說也不鮮有,其中最淒楚動人的,便是娥皇女英血淚撒斑竹的典故了。浪漫多情的文人騷客們不僅給了竹大氣如蛟蛇,幽雅如瑯汗、檀欒的別名,連國畫中的墨竹也因竹子“依依似君子”(出自唐劉禹錫《庭竹》)而得了壹個墨君的雅號。
王維有“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之句,可謂萬千瀟灑;揚州八怪之壹的鄭板橋曾詠竹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好竹之情溢於言表。然古今能說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卻只東坡壹人,愛竹之癡,可見壹斑。蘇東坡好竹,在與他同時代的文人雅士裏,是人盡皆知的。竹伴其壹生,是他的歲寒三友;而由愛竹也引出過不少佳話,如他與文同的友誼就是壹例。竹溶進過東坡的人生,並成其不可分割的壹部分。
蘇東坡(1037-1101),本名蘇軾,字子瞻,北宋文學家、書畫家。也許,有很多人對蘇軾的印象止步於“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放,知道他愛遊名山大川,卻並不了解東坡對竹子的偏好。在東坡的生活中,隨處有竹,“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壹壹皆可尋其源。”;“官舍有叢竹,結根問因廳。下為人所往,上密不容釘”;“予謫黃洲,寓居定惠院,饒舍皆茂林修竹”。竹儼然東坡生活裏不可缺失的夥伴,也見證了東坡壹生的坎坷,無怪乎東坡的詩文中處處有竹的修身纖影。
文人狀物,總關乎情,於是東坡由人生際遇而引發的感嘆,對生活的思考,也就不知不覺折射在竹上。東坡自出仕到病逝常州,其間曾三次被貶謫。他在自挽詩中寫到“問汝平生功業,黃洲惠洲儋洲”,三次人生浮沈,東坡完成了他的人生蛻變,從躊躇滿誌要報效朝廷到豁達超然物我兩忘,始終如壹的是他的曠達胸襟,剛直秉性。內心的變化必然也導致對物的認識的變化。東坡的竹便從“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的抱負慢慢轉向了“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凈無塵,幾硯寒生霧。”的安閑,壹直到了“累盡無可言,風來竹自嘯”的淡定,“披衣坐小閣,散發臨修竹”的超然和瀟灑,正是“誰似東坡老,白首已忘機”。觀東坡狀竹之文之變,猶似縱覽東坡人生觀的嬗變。唯壹不變的是東坡對竹的喜愛。
東坡常寫竹,不寧唯是,東坡還要畫竹,有《竹石圖》留於後世。他不僅是壹代文豪,在繪畫方面也頗有建樹。墨竹之愛,是東坡愛竹的升華。將自己所鐘愛之竹形諸紙上,必全神貫註,凝神屏息,所得墨寶必是作畫者精神心血凝聚的產物。而從東坡對墨竹的探討,則更可見東坡的藝術追求。
說起東坡與墨竹,還有壹人必須壹提,這便是蘇軾的摯友文同,字與可。他是宋朝著名的畫家,善畫竹,自稱“湖州竹派”。文與可與蘇軾相識於鳳翔,後因***同愛好墨竹而結為好友。東坡從師於他,自承“湖州竹派”,倆人常討論畫竹。師生感情甚篤。與可死後,東坡因懷念故人曾見竹廢卷而失聲痛哭。於是這段因竹而締結的友誼傳為佳話。
蘇軾並未受過嚴格的書畫方面的訓練,所以他的墨竹並不以形見長,而是因其不俗之氣。連他自己也曾說:“畫不能皆好,醉後畫得,壹二十紙中,時有壹紙可觀。”對於此,黃庭堅做過切中肯綮的評論,他說:“東坡畫竹多成林棘,是其所短,無壹點俗氣,是其所長。”但這並不影響東坡對墨竹的癡迷,和對畫竹的探討。
對於畫竹的理論,最為精辟的見解莫過於“畫竹必先成竹於胸”了。這是東坡畫竹心得的高度概括。東坡戲墨,突出其“神”,“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即是最好的佐證。但這並不意味著就可以不顧形了,“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近因院畫記》),因此若要畫好竹,必先知竹之常形、常理。因此,對“成竹在胸”我們不妨這樣理解,首先胸中當有竹的形,知道竹子的各種形態,這才有畫竹的根本;但要讓畫有“氣”,最重要的,胸中當有君子之心,方能揮灑卷上,使墨竹為墨君。東坡提倡神似,畫以傳神為貴,看重墨竹所傳達出的作者的精神世界。他賞文與可的墨竹時便始終依照著這種審美的方法。也只有他對與可的畫發出了:“有好其德,如好其畫者乎?”的探問。所以與可嘗雲:“世無知我者,唯子瞻壹見識吾妙處。”這樣的繪畫理論不僅適用於畫竹,推而廣之,我們甚至可以認為東坡的詩文也遵循這樣的原則,首先讓創作的基本元素爛熟於心,然後才憑借胸臆中那股豪情,恣意汪洋,正是如此,蘇軾才能跳出宋詞的婉約,開創豪放派,成為壹代詞宗。他用與別人相同的常理,灌之以自己的思想,非胸中有大丘壑者焉能為此!
籍由東坡畫竹之論,可以瞥見這位偉大的文人壹生的藝術追求所在。人的美學觀點在各個領域當是相同的。而這樣的觀點影響了壹代又壹代的國畫發展,使東坡在整個中國美術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更使得東坡在中國的文學史上留下了濃重豪放的大手筆。對墨竹有如此認識的蘇軾,怨不得要說“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這樣的話,只可惜他本人畫功技差壹籌,也只能嘆:“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壹,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文與可畫員當偃竹記》)
居不可無竹,詠竹,畫竹,用竹。東坡好竹如此,何哉?白居易《養竹記》答曰: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受者。竹節貞,貞以立誌。君子見其節則思砥礪名行,夷險壹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樹之為庭實焉。
原來如此,東坡寧可不吃肉也要種竹,不僅是因為嗜竹,恐怕更是因為“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吧。也許正是因為東坡有曠達的胸襟,瀟灑似竹,剛直堅毅,不屈似竹,正人君子,氣節似竹,才會有惺惺相惜之感吧。連想起東坡烏臺屍案時的不屈,泰然,又叫我想到他在《跋與可纖竹》中贊竹“其屈而不撓者,蓋如此雲。”的句子。
劉禹錫有“高人必愛竹”的斷語。東坡亦自承“瘦竹如幽人”。東坡在《墨君堂記》中寫到:“世之能寒燠人者,其氣焰亦未至若雪霜風雨之切於肌膚也,而士鮮不以為欣戚喪其所守。自植物而言之,四時之變亦大矣,而君獨不顧。…風雪淩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得誌,遂茂而不驕;不得誌,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雖是寫給與可的,同時也是贊竹,而在我看來,由是後幾句,用在東坡身上不也很恰當麽?
這就是東坡與竹的淵源,東坡好竹,竹不僅融於了東坡的現實人生,更融入東坡的藝術人生。東坡似竹,他的偉大的人格和他在文學、美術方面的成就,使他成為文化長河中的壹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