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詞抒離愁別恨,如此強烈率真者,不多。
[註釋]:
鳳凰臺上憶吹簫,欽定詞譜。《列仙傳拾遺》雲:“蕭史善吹簫,作鸞鳳之聲。秦穆公有女弄玉,善吹簫,公以妻之,遂教弄玉作鳳鳴。居十數年,鳳凰來止,公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數年,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去。”調名取此。《高麗史·樂誌》壹名《憶吹簫》。
金猊(ni泥):獅形銅香爐。
紅浪:紅色被鋪亂攤在床上,有如波浪。
陽關:語出《陽關三疊》,是唐宋時的送別曲。此處泛指離歌。
武陵人遠:此處借指愛人去的遠方。煙鎖秦樓:總謂獨居妝樓。
秦樓:即鳳臺,相傳春秋時秦穆公女弄玉與其夫簫史乘風飛升之前的住所。
李清照與趙明誠婚姻美滿,情深意篤,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李清照此類詩心詞意的原點。心愛的丈夫即將出遊,作為妻子,情知無法挽留,離恨別苦自然難以盡述。此詞寫與丈夫分別時的痛苦心情,滿篇情至之語,壹片肺腑之言。上片俱寫離別前情景。下片先是接寫去者難離,然後用壹“念”字領起,設想別後情形。
起首五句,是對由夜及晨情事的交代:由於壹夜沒有續填香料,銅制的獅形熏爐中早已香消燼冷,紅色的錦被胡亂地堆在床上。
早起情緒不佳,諸事無心,頭也懶得梳,鏡奩上蓋滿灰塵,也不想打開。曉日高過簾鉤…這五句詞,十分形象、具體地展現了詞人與丈夫臨別時悵然淒然、百無聊賴的心情。“香冷金猊”,淒清幽寂的環境氣氛已出。
“被翻紅浪”,化用柳永《鳳棲梧》詞“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句意,暗示夫妻間壹夜雨密雲稠,兩情繾綣。
歐陽修《蝶戀花·詠枕兒》詞:“昨夜佳人初命偶,論情旋旋移相就。幾疊鴛衾紅浪皺,暗覺金釵,磔磔聲相扣。”亦借“鴛衾紅浪皺”暗寫男女情事。解說此詞者壹向止於字面,不願揭出這句的隱義…
也罷,讀者自忖也無不可。(大約是認為如此近於流俗的意思與易安的身份和詞風未符)。其實,它與《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浣溪沙》、(繡面芙蓉壹笑開)等詞壹樣,都表現了易安詞在抒情上大膽率真的壹面。
“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反反復復地寫無心梳妝壹件事壹壹真也是怎壹個“慵”字了得!丈夫今朝即將離家遠行,閨中人從此更有何心情梳洗打扮!溫庭筠《菩薩蠻》詞:“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不過是寫閨中閑情,而易安於此卻是述閨中濃愁了。
接下去“生怕離懷別苦”數句,說出愁的原因,點明題旨。丈夫臨走前,本來有許許多多的心事待向他訴說,可是壹想到說出來會增添他的煩惱,會影響他的行程,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欲說又不忍說,甘願把痛苦埋藏在心底,由自己默默承受,其對丈夫的摯愛深情,簡直是由隱然而至昭然了。今天的我們,更不難猜想:古時壹家壹族聚居壹處,長者幼者,翁媼婆媳…於傳統道德倫理之下,細碎之事,諸多不諧,肯定不會少。用今天的話說:不是壹團亂麻,就是壹地雞毛…
何況清照嫁過來之後,又無子嗣(今查百度也無),其所處之境,可想而知…
所以,“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三句,就不難理解了。且也不止是寫近來自己因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日形消瘦,別有家庭隱情,也是不難想像的。但卻不直說,而是用“排他法”否定可能導致瘦的其他原因。
這就給讀者留下了諸多想象的空間。《草堂詩余》正集卷三謂:“瘦為甚者,尤妙。”恐怕也就妙在以反說正、以不答而答了。
下片先是接寫去者難離之苦,然後用壹“念”字領起,設想別後情形。換頭壹句采用疊字以加重語氣,極寫詞人留人不住的失望之情。“休”,猶“罷了、算了”的意思。
“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表明今朝去意已決,再難挽留。“陽關”,即《陽關三疊》,送別時所唱之曲。盡管傷離之曲唱了千遍萬遍,但是去的終究要去,苦苦挽留也徒勞無益。
於是很自然地由眼前的離別推想到別後的情形。“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兩句,運用了兩個典故,傳達出豐富的感情信息。
就“武陵人”的詞面來說,有兩層含義:壹是指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以“捕魚為業”的武陵人;二是劉義慶《幽明錄》中的劉晨、阮肇。借劉晨、阮肇天臺遇仙故事寫男女相戀之情。
易安此詞以“武陵人”擬明誠,其實也就是用阮肇或劉晨來擬明誠,言外有“桃溪不作從容住”(周邦彥《玉樓春》)之怨意,正所謂“辭之中又有辭焉”。
“秦樓”,即鳳臺,是秦穆公女兒弄玉與仙人蕭史飛升前所住的地方。這裏借指詞人自己的居處,並與《鳳凰臺上憶吹簫》這壹詞調相扣合。《孤雁兒》中有“吹簫人去玉樓空”句,與“武陵人遠”兩句意思相近。不過《孤》詞是說丈夫已經亡故,而此詞是說丈夫離家遠行。
“惟有樓前流水”以下數句,設想離別後悵望樓前流水思念遠人。“樓前流水”,含義深矣,遠矣,多矣。他人著眼於語言的明確性,易安卻偏偏著眼於語言的模糊性;他人惟恐言而不盡,易安卻惟恐言而有盡。對比之下,軒輊立見。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似乎只有樓前流水能知道她在想什麽,別人卻無從得知。“凝眸處,從今又添,壹段新愁。”“新愁”的含義也是模糊的。惟其模糊,所以讀者可以作出各種設想,卻又覺得不能盡如人意壹壹語言之妙之所哉!
上壹篇,我稍有提及,而這壹篇讀後,感慨愈深。像李清照這樣的女子,她的超絕之處,是表現在諸多方面的。即如她與丈夫情深若此,熾如此,戀如此,離恨若此,相思若此…這都不是尋常女子所能匹敵的。而她對情感表達得率真、大膽且高妙,也足見其見識不凡而癡心不改。而這壹切,也正是壹個偉大的女詞人所應具有的特質。
天才如此,天造地設,人間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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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4.辛醜八月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