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形成和發展經過了壹個漫長的歷史進程,最終成為融儒家倫理精神、道家風格氣度、世俗化宗教情感為壹體的精神體系。在這壹精神體系中,最基本的觀念就是“天人合壹”的思想。北宋哲學家張載在《正蒙?乾稱》中十分明確地描述出中華民族的這壹精神特色:“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它告訴我們,人和萬物都是天地所生,因此人和萬物都與天地壹體相連,息息相通,人、物、天地都處於壹種精神性的統壹體中。這種哲學思想形成了華夏民族獨具的生生不已的大生命觀,並由此生發出剛健有為、貴和尚中的文化精神。
儒家文化提倡“天人合壹”,但在處理天人關系時,往往把重心放在人的身上,也就是“以人為本”,倡導壹種積極的人生態度。於是,《易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順乎人”等便成了儒家文化精神的基本原則。這壹文化精神直接影響到了中國的藝術精神和審美精神,即崇尚生命,積極面對人生。因此,當我們去誦讀古典詩文、欣賞中國戲曲、舞蹈、雜技時,我們可以很強烈地感受到壹種生命的力量。
雜技起源於生產力極不發達的時代,原始的雜技展現給人們的是勞動技能,比如捕魚、打獵、上樹、跳澗等等,當這些勞動技能達到某種超常的狀態時,便成為了雜技的技巧。因此,原始的雜技所表現的就是早期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和支配,反映出人類對宇宙人生的幻想和願望。這就註定了雜技最基本的基調——壯美。美學大師宗白華曾說:“‘美’就是勢、是力、就是虎虎有生氣的節奏。”雜技帶給人們的正是這種力量的美。當沈重的花壇在演員手中疾飛時,當壹人輕而易舉地托舉起幾人時,當演員在細細的鋼絲上騰越時,當雄獅猛虎在演員手下臣服時,我們看到的顯然是壹個戰勝自然、征服自然的英雄,也看到了人的力量。雜技正是通過形體所表現出的精神力量使人體成為壹種精神力量的符號。雜技從形成之日起,就不斷地向世人展示出超人的力量。早在漢代,力技就在雜技中占有主導地位。據《中國雜技史》壹書載:“河南、四川、山東等出土的漢畫中,常常可以看到人與人、人與獸、獸與獸之間角抵的形象。……在河南密縣打虎亭漢墓中還發現壯士相角抵的壁畫。兩個青年,赤膊光腿,頭束朝天發辮,武勇異常。”舉重也是力技中的壹個重要項目。在壹些壁畫中依然清晰可見古代男子托舉重物而穩定有力的神態。雜技底座的負重量壹直都是十分驚人的。《獨異記》中記載著壹位女藝人能頭頂長竿載十八人在上面表演,唐代的疊羅漢曾創造了九人的集體疊置,顯示出超人的力量。現代雜技繼承了古代雜技展示力量美的傳統,《皮條》就是展示人的力量美的代表性節目。演員在那壹根根充滿韌性的皮條上不斷上下翻轉,尤其是那平衡靜止的壹瞬間,不禁使人領悟到中華男兒堅韌不拔的性格特征,透視出中華民族強勁不屈的生命光彩。正是雜技的這種剛健的力量美傳達出壹種生生不息的強烈的生命意識,感染著壹代又壹代的觀眾。
貴和尚中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又壹重要特征,而且是使中國文化有別於西方文化的本質性特征。貴和就是追求至高無上的和諧狀態,尚中就是崇尚中庸之道。貴和的思想使得中國人可以求大同存小異,保持和諧的人際關系,實現和諧的局面。雜技中的集體節目,如轉碟、車技、流星等,表演時始終保持著整齊劃壹、錯落有致的和諧畫面,這正是貴和思想的獨特外現。尚中的思想是從貴和引發出來的。因為要實現和諧,就必須要找到壹條實現和諧之路,於是孔子提出了儒家的最高道德規範:“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理學的集大成者南宋的朱熹對“中庸”進行了更為明確的闡釋:“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庸,在儒家看來,就是貫穿萬事萬物的“道”和“理”。中庸的思想使中國人做事始終講求壹個“度”,不偏不倚,不過度也無不及。中庸的思想體現在藝術表現中便形成了獨特的形體符號,即內斂、收聚的形態特征及求圓占中的美學思想。《呂氏春秋》寫道:“渾渾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反,莫不鹹當。”這裏便為我們描繪了壹個周而復始的圓弧運動軌跡。中華民族所特有的圓式思維對中國人體文化有著深刻的影響。太極拳正是這壹文化精神的集中體現。此外,中國傳統戲曲、民族舞蹈以及雜技的形體動作可以說無壹不是劃圓藝術。雜技動作的姿態,其動作特質是向心的、集中性的,是以壹點為圓心,利用肢體做弧線運動,從而產生壹種圓滑、流動的運動軌跡。柔術是體現圓文化的最好的代表。柔術有些像現在十分流行的瑜伽運動,但實際上二者在本質上是有區別的。柔術作為壹種藝術,它力求精美,在渾圓的動作之中,蘊涵著超人的力量。圓文化不僅體現在形體動作上,也體現在技巧的運動軌跡上。《車技》在舞臺上的行駛路線是圓的,《流星》舞動的軌跡是圓的,《蹬技》中道具的旋轉軌跡是圓的,《綢吊》飛舞起來的運動軌跡同樣是圓的,太多的圓形成了中國藝術以圓為核心的審美特征,正是這些數不清的圓使人們產生了壹種生生不息、循環往復的美感。
當我們欣賞雜技時,除了可以感受到那種蘊涵強烈生命意識的壯美外,我們還可以感受到壹種靜謐和諧的柔美。而柔美的審美特征源於中華文化對“靜”的崇尚。《莊子》有雲:“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這是道家的觀點,儒家中庸的倫理觀同樣強調的是人內心的平靜。孔子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意思是說快樂但不放縱,悲哀而不傷神,埋怨但不憤怒。佛家也是如此,司空徒曾對詩有過這樣的贊譽:“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可見,無論是儒家的溫靜、道家的虛靜,還是佛家的空靜,強調的都是“靜”的觀念,於是便形成了中國藝術精神以靜為美的審美理想。但中國藝術中的“靜”與西方藝術中那種帶有哀傷情緒的靜穆是截然不同的,中國的“靜”是靜謐、是和諧,是壹種“寧靜致遠,淡泊明誌”的人生境界。雜技中的很多節目,諸如《單手倒立》、《滾杯》等等體現的都是柔美的藝術境界。險中求穩,動中求靜同樣是“靜”的觀念的延伸。從古代走索演化而來的走鋼絲,便是壹個險中求穩的節目。演員不僅要在只有小拇指粗的鋼絲上完成直體空翻、壹字大跳等高難度動作,還要展示優美的舞姿和造型,而這壹切都需要演員冷靜、準確地去完成,那履險如夷的神態,帶給觀眾的是驚險而又穩定的感覺。盡管走鋼絲是壹個以“險”取勝的節目,但它所傳達出的仍然是柔美的審美感受。這正是險中求穩的“穩”在發揮著主導作用。不獨走鋼絲,像綢吊、空中飛人、排椅等都是險中求穩的典型節目。談到“靜”的觀念,我們不能不談到中國的古彩戲法。西方的魔術以光、電等具有高科技含量的道具取勝,給人以極強的視覺沖擊力和驚心動魄的感覺。而中國的古彩戲法卻是出奇地平淡沈靜。壹襲樸素的長袍,壹條薄薄的單子,緩緩地踱步而出,慢慢地與妳話著家常,就在妳不經意間,壹件件千奇百怪的東西從長袍裏出來了,從日常用品到活魚活鳥,從裝滿水的魚缸,到熊熊燃燒的火盆,讓人無暇細想已驚得目瞪口呆。再不用說《仙人摘豆》了,演員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妳的對面,兩個碗,五粒紅豆,就在妳的眼皮底下把壹粒粒紅豆變來變去,忽而出現在這個碗裏,忽而又跑到了那個碗裏,最後又在妳的面前猛然呈現出壹滿碗紅豆。這就是中國戲法的魅力,在表面的沈靜中蘊涵著巨大的魔力。
雜技與戲曲、舞蹈等其它藝術門類相比較,壹個很大的區別在於雜技對於道具具有極強的依賴性。戲曲、舞蹈中的道具主要是用來表現人物的情緒,而雜技中的道具則是用來展現技巧的。離開了道具,雜技的技巧便無從談起。無論是高懸空中的鋼絲,演員腳下的獨輪車,飄飄蕩蕩的彩綢,抑或是演員手中的碗、壇、花盤、空竹等等,物與人交融匯合構成了雜技特殊的藝術語匯。而這種特殊性體現的正是天人合壹的境界。當人把萬物看作是與自己壹體相關,更是自己情感的寄托、人格的體現的時候,萬物與人便結成了壹個生命整體,於是,山川流水、明月清風,都成了人生情懷。人們對物我合壹境界的追求在雜技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在雜技表演中,演員和道具之間不僅如同魚和水壹樣相互依存,而且二者之間是融為壹體的。當我們觀看舞流星時,我們看到的不是演員手持道具在舞動,而是壹顆顆劃過夜空的閃閃發光的流星;當我們觀看轉碟時,看到的是滿臺飛舞的彩蝶。蹬技、手技,帶給我們的都是壹種上下翻飛、只見影子不見物象的感覺,營造出壹番氣韻生動的藝術境界。
在漢代的時候,雜技被稱作“百戲”。但百戲這個概念並不專指雜技,而是古代民間表演藝術的泛稱,除雜技表演外,還包含著古代樂舞。戲曲的起源往往也要追溯到百戲。不過,在《漢文帝篡要》中有這樣壹段話:“百戲起於秦漢曼延之戲,技後乃有高絙、吞刀、履火、尋橦等也。”從這段話可以得知,雖然百戲的涵蓋範圍很大,但主要還是以雜技為主。百戲的“戲”字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第壹個解釋就是“玩耍、遊戲”之意,而漢代百戲體現出來的正是這種遊戲娛樂精神。無論是大規模的露天表演,還是在宴飲席中的娛賓之樂,百戲都洋溢著壹種積極而陽剛的遊戲精神和快樂向上的生命精神。這種娛樂精神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精神息息相關。美學家李澤厚把中國文化稱作“樂感文化”,而“樂”正是“天人合壹”的成果和表現。當人與整個世界自然合壹,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它與西方的罪感文化截然不同,中國人格外重視此生此世的現實人生,呈現出對生命、生活和世界的肯定與執著。因此,中華民族雖比其它民族承受了更多的磨難,卻始終保有旺盛的生命力,中國人是以壹種明朗的樂觀主義來看待人生,即使處於逆境中,也能表現出天性的幽默與詼諧。雜技生長於民間,無論行走江湖,無論落地賣藝,雜技的那種民間歡樂、民間遊戲的生命精神始終生生不息。隨著時代的發展,“戲”的意味漸漸離雜技而去,留下的只是“技”。雜技最先那種古樸自然的民間精神、積極樂觀的生存理念已漸行漸遠,當我們呼喚雜技藝術化的時候,不要忘了,除了“技”和“藝”,還有壹個至關重要的雜技精神,那就是雜技的遊戲娛樂精神。這種遊戲娛樂精神並不單指表現形式上的幽默、滑稽,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中國雜技應超越單純技巧的錘煉和形式上的雕琢,而要培育壹種蘊涵著文明的世俗文化和積極的生命理想的藝術精神,再現中國人生生不已、樂觀向上的民族精神。
胡錦濤主席在十七大報告中提出,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他說:“弘揚中華文化,建設中華民族***有精神家園。中華文化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團結奮進的不竭動力。要全面認識祖國傳統文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使之與當代社會相適應、與現代文明相協調,保持民族性,體現時代性。”雜技是壹個有著悠久歷史的藝術,它的形成、發展都與中華民族文化精神息息相關。當代雜技創作五彩繽紛、美不勝收,主題晚會的興起,與戲曲、舞蹈的嫁接,都使雜技的文化含量在不斷提升。雜技人牢牢把握“技”是雜技的本體、“藝”是雜技的神韻的創作理念,然而我們似乎忽略了壹點,傳統文化精神才是中國雜技的生命。當回顧近年來的精品之作時,不難發現,那些作品中閃爍的不正是我們的民族精神嗎?當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精神通過雜技這個載體體現出來的時候,我們才真正能夠理直氣壯地向全世界宣布,這是具有中國特色的雜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