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著作之中,《孟子》長於言辭,氣勢磅礴,論證嚴密,富有說服力和感染力,此為不爭之事實。其中許多名言名篇,傳誦千古。《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以下簡稱《生》文)多年來就作為初中語文課本的“保留項目”,哺育著壹代又壹代中學生。然而,在教學過程中,對《生》文中“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的斷句,筆者產生諸多疑問,自認為應斷為“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在此不揣冒昧,求教於諸方家。
古人著作,原無標點,後人輔以句讀,以利誦讀。據筆者所查,中華書局出版的《四書五經》朱熹在《孟子章句集註》中也斷本句為:“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據《漢語大詞典》,東漢趙岐在《孟子經註》中也斷本句為:“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再往前,資料所限,筆者不敢妄加揣測。以此算來,這種斷句法至少已有壹千七百余年的“歷史權威”了。然而,“學則須疑”,繼承文化遺產,給古文加標點符號,絕不能迷信古人權威,而應以文本為據,大膽設想,細心驗證。筆者弄斧班門,願就愚見陳述壹二。
壹、從文義上分析。如果暫不考慮文章前後的風格是否壹致,“空乏其身”字面意義倒也講得通,可先擱置壹邊,回頭再說。但“行拂亂其所為”這壹分句卻有壹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文義上“行”難以講通。歸納起來,在原斷句方式下對本句中“行”字大致有以下幾種解釋:
朱熹在《孟子章句集註》中對此句所加註曰:“空,窮也;乏,絕也;拂,戾也,使之所為不遂,多背戾也。”對“行”則視若無睹,未置壹辭。在當代人所作譯註中,《譯註孟子》(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對本句翻譯為“使他的經歷總是不順暢如意”。“使……不順暢如意”可還原成“拂亂”(全文使動用法不言而喻),“他的經歷”即“其所為”,“總是”應為譯註者所補充的強調之詞,對“行”字則效仿朱子,使之無影無蹤,隱身而去。但對它豈能如此?!此其壹。
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初中文言文評點譯釋》(1996年版)對此句解釋為“用種種行為阻礙擾亂他要幹的事業”,“行”處理為“用種種行為”作“拂亂其所為”的狀語。然而,“苦其心誌……空乏其身”應與“拂亂其所為”同屬並列關系,同為“天”對“是人”的磨練,難道它們就不是老天“用種種行為”進行的嗎?“行”應為這壹排比句的***同狀語吧。照此推測,文本難道不應該為“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空乏其身,拂亂其所為”嗎?看來,“用種種行為”這種解釋方法也難以自圓其說。此其二。
人民教育出版社主編的《九年義務教育三年制初級中學教科書》第五冊語文課本課下註釋對“行拂亂其所為”這壹病句是這麽解釋的:“所行不順,使他所做的事顛倒錯亂。所為,所行。”試問:“所行不順”的主語是誰?是“天”所行不順?於文不合;是“是人”所行不順?如果是後者,試問譯文如何與原文對應?陜西祝嘉鵬先生認為:“行拂”即行為違背人的意願,意思是行為不順達;“亂其所為”意思是使他所做的事顛倒錯亂。並認為這種理解與課文完全壹樣(見《中學語文教學參考》1999年第10期)。看來,這是壹種具有代表性的意見,可仔細壹琢磨,問題來了:誰的行為“違背”人的意願,又是誰的行為“不順達”?它們倆能等同嗎?更重要的是,“行拂:所行不順”能成立嗎?首先,“不順”的含義“拂”有嗎?即使有,也應是“(老天使‘是人’)所行不順”吧?這麽壹來,“行拂”不與“亂其所為”也成了並列結構了嗎?中間應有逗號吧,況且,“行拂”與前後不協調,應為“拂其所行”吧?其次,據趙岐所註,“拂亂”應為壹詞。義:所行不從,拂戾而亂之。可以判斷出,它是個動詞,加上賓語,“拂亂其所為”意義完整順暢(真不明白當年趙岐為什麽非把“行”劃在“拂亂”之前,自相矛盾而又遺害千年)。由於課本註釋經不起推敲,與課本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也只好含糊其辭地把“行拂亂其所為”翻譯為:種種行動去阻礙幹擾他的事業。在這裏,編者無奈地把“行”處理成狀語去修飾“阻礙幹擾”。看來,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編者也是有“苦”難言吧。此其三。
從上述分析看來,“行拂亂其所為”這種斷句法實在難於自圓其說。追根溯源,問題就出在“行”自實屬“亂點鴛鴦”而來。“空乏其身……其所為”這十個字筆者認為應斷為“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讓我們仍先從文義上加以分析:
首先,有無“身行”這個詞?答案是肯定的!《漢語大詞典》中有。
其次,“身行”其義如何?《漢語大詞典》對它有三條解釋:
1.操行,品行:仁人之用國,將修誌意,正身行。(《荀子?富國》)
2.親自執行:昔者子城子罕相宋,身行刑。(《史記?李斯列傳》)
3.只身行走:身行萬裏半天下,僧臥壹庵初白頭。(蘇軾詩句)
以上三義,放在《生》文中皆難以成立。但細細分析起來,第2義、第3義其實各是壹個短語,“身”與“行”各有其實在意義;而在第1義中,“身行”才是壹個詞,它的“身”義虛化,“行”義側重,是壹個偏義型名詞。這種偏重壹義的結構能否給咱們壹個啟示呢?可否大膽推測,在孟子原文中,“身行”實為壹詞,詞義側重於“身”而“行”義虛化呢?這種推測有無成立的可能?答案是肯定的。僅以孟子的這篇文章為例,在原文排比句中,“筋骨”為並列式結構名詞,“所為”是所字結構名詞,而“心誌”壹般都解釋為“內心”,“誌”義虛化;“餓其體膚”壹句有硬譯為“使他經受饑餓,以致肌膚消瘦”的,這壹譯法後半句倒顯得極為生硬牽強,使“膚”義虛化,把“體膚”譯為“身體”倒更恰當。否認虛化,“使‘誌’苦,使‘膚’餓”毫無疑問,難以成立。“心誌”“體膚”能成立,“身行”為什麽就不能成立呢?也許有人會問:《孟子》其余章節中有沒有“身行”這壹詞和這壹用法?答案是否定的。可遍查《孟子》全書(依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譯註孟子》),“心誌”“體膚”等詞在別的章節中也未再現,甚至“空乏”“拂亂”亦無蹤跡。這就是說,《孟子》其余章節中無“身行”這壹詞絕不意味著它不成立!
最後,“身行”壹詞在本文中作何義?“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又作何義?完全可以把“身行”譯為“自身”,把“空乏……所為”譯為“使他自身遭受貧困之苦,使他所作的事顛倒錯亂”。這種譯法是何等的通順流暢!與原病句下含糊其辭的譯法何止判若雲泥!可見,原斷句在文義上難以成立,而“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二、從文章修辭上分析。《生》文排比鮮明,講究修辭,這是毫無疑問的。文本中“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都為“使動用法+‘其’+名詞”的結構,構成排比。再看後文,“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屬於這壹結構,修辭風格前後協調壹致。而按原斷句“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它的結構如何?“空乏其身”勉強可歸於這壹結構類型,“行拂亂其所為”呢?“行拂亂”作為壹個詞難以成立,更別說具有使動用法了;作兩個詞或更多的話,哪個詞作使動詞,另外的詞在結構上又起什麽作用?很難回答。也很難想象,擅長言辭的孟子會寫出這樣晦澀難懂的句子,何況,壹般都認為《孟子》壹書可能還經過孟子本人的親自潤飾。
在詞的選用上,“身行”如果作為壹個詞,那麽,“苦…心誌…筋骨…體膚…身行…所為”壹句中名詞都是兩字結構,“空乏”與“拂亂”亦齊整,整個排比句式的修辭結構也十分嚴謹勻稱。如果斷為“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雖然勉強使前四個分句都成為四字結構,但卻使後壹分句成為六字結構的“異己分子”,明顯不符合排比修辭的壹脈貫通。在選詞上也淩亂雜散。根源難道不就在於人為的使“行”字“擅離職守”而左右添亂嗎?
可見,“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在修辭上是完全符合孟子的語言風格的。三、從文章朗讀上側面驗證。人教版《教師教學用書》(1998年版)劃分“苦……所為”朗讀節奏為: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此種朗讀,前四分句兩兩壹停,後面壹分句呢?明顯打亂了朗讀的節奏。陜西祝嘉鵬先生與天津市佟樓中學曲世才先生都認為“拂亂”是兩個詞,認為按文章朗讀節奏應為: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後兩分句依然節奏混亂,“行拂”明顯多余,而且“行拂”在文義上也難成立;去掉的話“空乏/其身”與前後又不協調壹致。這兩種讀法的***同病根在於“行”字位置錯亂,影響了文義的理解與朗讀的節奏。依筆者的看法與斷句,可按文義朗讀為: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這種讀法,“其××”音節齊整,“苦”“勞”“餓”壹致,“空乏”與“拂亂”對稱,整個句子也工整和諧。當然,如果按古文朗讀對駢句的習慣性讀法,也可讀為: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音節依然和諧悅耳,氣勢壹脈貫通,與原斷句法明顯有天壤之別。這也從側面上論證了筆者斷句的合理性。
四、小結。不管對文本從文義上、修辭上加以正面分析,還是從朗讀語感上加以側面驗證,“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這種斷句法文通字順,合情合理。而原斷法“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語焉不詳,如果細加研究,則破綻百出,難以成立。
因此,《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壹文,正確的斷句應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補記 由於資料所限,筆者未能查到《十三經註疏》。如果能進壹步在先秦諸子中查到“身行”壹詞,且其義側重於“身”的話,則本文的論斷就更見言之有理、證之有據了。如果愚見成立,則壹代代莘莘學子當可免去貽誤之毒,晦澀之苦。為使筆者茅塞頓開,以利教學,故筆者甘願貽笑大方,在此拋磚引玉,以求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