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代人說家國情懷的時候,會更多理解為家和家族,而零零後們應該會從歷史和詞典的定義裏去理解了。
家族
壹
2020年1月20日,中國傳統春節馬上到來了,接到了五爹的電話,簡單卻凝重——老家的二爺爺去世了。人生在世,草木壹秋,唯有真情,最是珍貴。在當今社會被淡化的親情、被誇大的友情,應該回歸,應該懷念。在生命面前壹切都是渺小的,人生再大的事莫過於生命。人生海海,能決定妳這輩子悲喜的,不過身邊七八個人。我應該回去奔喪,我的最後壹個老壹輩的親人也走了。
1月22日,車馬勞頓匆匆趕回。在二爺爺家門前的巷口,幾個身披白色孝衣的年輕人,我想,定也是我的親人,但我卻壹個也辨認不出,她們則更不識我。走進院子,“大舅,來人了!”是剛在巷口的(二爺爺家大姑的孩子)姑娘喊了壹聲,坐在院裏什物上的喜叔起身看到了我:“海峰回來了!”
天色漸暗,夜風很涼。老家的風俗,亡人後要開鼓——請鼓匠班子敲鼓、打鑔、吹嗩吶,第三天的夜裏要“報廟”——幾乎每個村都會建壹個廟,據我理解應該是生死連接的地方,壹邊是世間生著的人,壹邊是亡人的世界,不管是地獄或者是天堂,像科幻裏穿越的黑洞。
每到壹個路口,鼓點有節奏的敲,吹嗩吶的鼓起腮幫子吹起來,孝子們撐壹支喪棍,跪下來,等前面的燒紙燃成灰燼,磕頭,起身,喜叔肩扛引魂幡,走過的沿線點著油紙,那是引魂的明燈。走幾步要放鞭,漆黑的夜,禮花像從地面竄出來的,騰上天空,煙火炸裂的壹瞬間,煙花四散,明亮而絢爛奪目,剎那間消失在夜空裏。人的壹生,像這煙火壹樣,有過壹段漆黑的歲月,有過五彩繽紛的壯麗人生,最後散盡塵埃,謝幕。
每個人都會離開這世界,可能這些年來經歷多了生離死別的場合,幫忙辦喪事的老家人說:老人家也到了歲數,快九十了,這是喜事。好吧,我相信二爺爺走的也是安然,而我內心深處難過,讓我想起那些仙逝的親人們。
二
1984年我的奶奶駕鶴西去,那是我記事以來第壹次送別,家裏也來了鼓匠班子。那時候也不時興放煙花的,除了鼓聲和嗩吶響徹村莊的婉轉,便是村裏人來看熱鬧的人群。農村似乎沒有什麽比娶媳婦和亡人更有意思的事,所以,每到遇上紅白喜事,人們都會從自家吃飽了飯,若是冬天,雙手裹在袖管裏,站著那裏交頭接耳。三姨奶奶不停抹眼淚,大姑、二姑也總是在哭。
奶奶的祖上是山西來的打鐵世家,而爺爺的祖上是口裏來的皮匠世家,爺爺和父親曾與我講,我的祖上是居住在官廳水庫庫區。建設官廳水庫爺爺還曾與家人壹起去起了祖墳,幾十口人的遺骨永遠留在了峪口的山坳坳裏。
奶奶病重時,每天在窗口看著我在院子裏玩兒,不時的招喚回屋。那雙扇木門的門閂哐啷壹響,吱呀門開了,我輕快跑進屋裏。奶奶慢慢的上了炕,變戲法似的從大襟襖拿出壹個紅棗,或壹顆冰糖來。奶奶生養八個子女,父親姊妹七個,聽母親講,剛嫁過來時,還見過我的“六爹”,可是後來不幸夭折。奶奶早逝,後輩兒孫紮根在內蒙古,有些人即使離開了仍然在心裏。
後來,寫壹段文字:
我把您的等待
當成了理所當然
走過的路
吃過的小吃
最小的瑣碎
最美的時光
也在這瑣碎裏
默默地流逝
念念碎碎的
歷史從身邊走過
每想起禁不住熱淚,而我深刻記得,奶奶的棺材支放在院子裏,全村的小朋友都來看,聽鼓匠班子表現,看畫匠在棺材上描摹。還令我感到分外揚眉吐氣,那可能是奶奶送給我最後的禮物。
奶奶出殯的那天,我的小衣兜裏裝滿了我最愛吃的“渣渣(老家用蓧面做食物在鍋上留下的揉碎了的鍋巴)”。墳頭的堆土成型了,我遲遲不肯離開,把兜裏的碎鍋巴撒在墳邊,繞了壹圈又壹圈。那時的我定是難過了,因為我再也不會看到最疼愛我的奶奶,那也是我和奶奶最後的道別。
三
我讀初二那年曾祖母去世。我至今腦海裏清晰地記得:曾祖母扶著我家的院墻拄著壹支木拐,步履蹣跚走著——愛幹凈,不願麻煩別人,隨身帶著手絹,從不隨地吐痰,說話和緩輕柔,從來不帶著厲聲,兒孫誰家有矛盾,曾祖母出面調停,即使父親弟兄不乏脾氣暴躁,都是願意聽的。
曾祖母生於清朝光緒年間,深受封建舊社會纏足影響,所以走路總是慢慢的。我還曾特別註意過曾祖母的腳,五個變形的腳趾嵌在前腳掌,早已和肉長在了壹起。“太太,那不疼嗎?”“腳指頭都是纏斷(骨折)了的,妳說疼不疼?”曾祖母笑著跟我說。說的話與我們方言也不同,帶著河北赤城的味兒。盤起來的發髻總包在頭戴壹頂白帽或頭巾裏。
人們常說“四世同堂,兒孫滿堂”,而曾祖母便是,算是幸福的老太太。而戰亂年代曾祖父、曾祖母帶著還是孩童的爺爺和二爺爺由口裏來到異域,個中艱辛誰又能曉得呢?
據說,曾祖父不成器,好賭,輸光了家當。最先從口裏到內蒙,居住的地方是在壹個山溝裏,太爺去世的早,曾祖母帶著十二歲的爺爺,九歲的二爺爺,生活的不易可想而知。後來,老家來了親戚花了十幾塊大洋,買了坐落在平原,我的家鄉的宅基地。我的父輩便生於此長於此,後輩在此枝繁葉茂。
有壹年去二爹家,那時候我還小。曾祖母喚我進屋,從襖裏拿出壹個手絹包,裏三層外三層掀開,從壹疊零鈔裏拿出幾張來塞給我,對於那個年代花五分錢都是大錢的我們壹代人,“元”級的驚訝程度令我瞬間心跳不已。再拿出壹個手絹包,幾塊冰糖放在我的掌心,摸摸我的頭看著我笑。
“家有壹老如有壹寶”曾祖母就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寶,連接著我們整個家族的血脈,連接著過去和未來。先人是壹道亙古的城墻,連綿的起伏,是天上的星星,有他們在夜空守望,我夢也安詳。有壹個動畫片《尋夢環遊記》——據說人的死亡有三次,第壹次是生理意義上的死亡,第二次是法律意義上的死亡,而最後壹次,是當所有人都忘記妳了,那麽妳也就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CoCo臨死前含糊地呼喚著父親,尋夢裏,死亡並不是人生的終點,遺忘才是,在愛的記憶消失前記得他,而人生的終點也不是死亡,是遺忘,遺忘才是最終的告別,請記住妳愛著和愛過的人,在愛的記憶消失前,請remember me (記得我)。
四
遇見是所有故事的開始,也是離開的倒計時。
我曾無數次做夢,推開姥姥家老舊的木門,摸起鐵打的門環,翻過低矮的院墻,爬上門前的大山……母親說,我只是很小時候,母親單車載我去過,去了幾天還整天拉肚子,只有匆匆趕回。在縣城讀高二那年,我只身去了那個山溝溝,姥姥、三姨都住在那裏,原本也住在村裏的二舅家搬到了呼和浩特。那是我第壹次獨自的尋親之旅,我的親人,我夢裏的大山。
此前對姥姥的記憶是模糊的,走進院子,看著佝僂著走路的姥姥,“姥姥!”我喊,姥姥回頭尋聲看我,風吹著她花白的頭發,我走上前,。姥姥緊抓住我的手,“海峰?這孩子都這麽大了,這麽高了……”姥姥的視力不好,壹只眼睛塌陷,另壹只應該是白內障,渾濁的樣子。手臂挎壹只裝著幾個雞蛋的籃子,另壹只手裏拿著幾個雞蛋。說著話,姥姥便像個孩子壹樣開始落淚。好多年沒有見到我了,那應是我第壹次握著形似枯槁老人的手,以不嫌棄的情感和姥姥壹起落淚。多年後,有壹次聽電視劇《娘親舅大》裏的壹首童聲《月光》
“……月光啊,映幾許天涯路,梅花依依,壹點散落萬裏情,月光啊,留壹影歸鄉路,冬風唱破只等君團圓,月光啊,照壹抹清影,遙望遠空,君在天涯自珍重——”把我內心所有對姥姥和姥姥家的親人們的愧疚,都在那歌詞裏濃縮,淚水像開閘的水奔湧而出,令我泣不成聲。
我沒有見過我的姥爺,聽母親講,姥爺是鄉衛生院的醫生,壹生行醫,為人善良正直。對母親姊妹幾個都疼愛有加,最難得的是在那些年代作為父親從不打罵孩子,以身作則教育子女,就不知已把當時身邊的人們甩了幾條街。
我對姥爺、姥姥的印象更多是在大舅、母親和三姨講的老故事裏,而高二那年和姥姥的見面就成了我最後的印記。
五
大學畢業後,我去了外地就業。2006年回到內蒙擇業,春節剛過我去了鄂爾多斯,而那時,工作的時候想不起回家,除了與父母打電話說不過三句話,覺得家更像束縛我的地方,覺得我是有遠大理想抱負的,我想在世界的各處看盡繁華。父親變賣了家裏鄉鎮企業的家什,也追隨同在鄂爾多斯伊金霍洛旗的二爹,意氣風發去了上灣。
陰歷三四月的壹天父親打電話說,他買了手機想跟我說說話,我記得我有些煩躁的敷衍他,心想:這有什麽好說的。記得我上大學時某年假期,父母吵架,我惡狠狠的數落父親的不是,父親還雄壯的語氣回擊,“上個大學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此時,我覺得父親第壹次有些央求的語氣想跟我說話。頓感,我終於長大了,父親也終於像尊重大人壹樣和我對話。
我的得意沒多久,再接到家人的電話是父親危重住院。風雨兼程地趕到醫院,看著病床上滿臉滄桑的父親,忽然發現他那麽慈祥,想起父親多年來的辛勞,我壹個人在醫院的陽臺邊,默默地流淚。五爹拍拍我的肩膀,仿佛告訴我,從今往後,我要壹個人面對世界的紛繁復雜,擔當人生。住院十幾天,父親還是撒手人寰。
父親走後的壹天,在法院簽了諒解書。那個撞了父親的十八歲年輕人,但願,妳有壹個好前程。而我的父親,五十六歲,從此生命與世隔絕。
經常在夢裏見到父親,不像我小時候那麽嚴厲的眼神,跟我說的話很短,要麽不說話,或者只是看到他的側面或背影,醒來時,我卻悲傷不已。“永遠別忘了家人有多愛妳”“即使妳不原諒他,也不要忘記他”哪怕他不在這個世界,也壹定要記住他。跟我的父親,永遠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感覺所有的話都在嘴邊,就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不必害怕別離,只要還愛著,只要還記得那個想念的人,壹定會在某壹刻,以壹個溫柔的姿勢擁抱妳,和妳重逢。
而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六
2009年年底,爺爺去世。三年前走的父親也可以魂歸故裏了,期間家人們都說不要把父親離去的消息告訴爺爺,怕爺爺有了心理負擔愈加難過。父親走後的第二年春節前夕,我回去家鄉的老院子,爺爺和我坐在炕上聊話。“妳大(爸)走的早了,唉,咋就有那麽不長眼的……”爺爺忽然冒出壹句,老淚縱橫的抹起眼眶。我接不上話,看著窗外潔白的薄雪,禁不住哽咽。
小時候的記憶,爺爺壹直嚴厲,奶奶給我吃大棗都會遭爺爺的責罵。我記得有好多年,爺爺住的堂屋裏置放著壹口棺材,每次經過都像靈魂附體壹樣,心裏忐忑不已。我上中學後似乎習以為常了,每去看望爺爺都覺得是壹次膽子的錘煉和洗禮。“爺爺妳堂地(堂屋)為啥老停放壹個棺材?”“唉……人歲數大了麽,不知道哪天歸天,現在割(做)棺材的木匠也少,這樣兒也保險!”這是應了那句話嗎?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但也奇怪,那棺材終究放了太久,給村裏有亡人用了。
我年少的時候,爺爺的院子裏曾熱鬧不凡。父親的弟兄多,有壹年父親和弟兄幾個做買賣,院裏白天收胡麻籽,晚上燈火通明裝車,帶掛拖拉機壹車又壹車,全村人羨慕不已。父親弟兄裏,五爹是最小的,通常幺兒愛折騰,木匠自學成才,把家裏的茶臺櫃子做成了沙發。我媽說:“也不知道妳五爹那沙發能不能坐人!”八六年買了壹臺黑白電視機,這是我們村前無古人的大手筆,“老五,妳可以收門票了——”村裏來看電視的有人說,五爹只管笑,已是風光無限。留著長發,穿著鋥亮的皮夾克、筆直的喇叭褲,像風靡歐美的披頭士,騎上幸福250摩托車,油門兒壹轟,寂靜的村子,全村人都聽得到。
壹個家族需要壹個智慧的掌陀者,我想,貧苦的時間久了,沒有安全感,養成了自私自利。後來,我們家族裏發生兄弟反目,互挖墻腳,漸行漸遠。
我等壹輩人離開家鄉讀書,有些事了解的也不夠完整,但家族沒落,爺爺去世以後塵埃落定。
料定完爺爺的後事,母親從櫃子裏拿出宅基地的地契,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物件了。這是爺爺給了父親,這次交代與我,這,是我們家族最後的紀念。
再沒有了家族的那種場面,再沒有了家族的溫情聚合。我們壹代離開家鄉,分散在祖國各地。我經常想起父親弟兄姊妹他們年輕時的樣子,爺爺蒼老時慈祥和藹的樣子——有人說,這是念舊,對啊,我是個念舊的人。
每個華夏兒女都有念舊的通病,我的先人都在故事裏鮮活如初,壹代人又壹代人更叠。我們在別人的世界是談資,在這個世界是壹粒沙,但在親人們的世界都是壹粒粒明珠,照耀著壹代又壹代,不管從前是怎樣的經歷,不管過去是如何的悲喜情愫,在我的每段人生經歷過程,我的骨子裏依然想念。
我還能想起,那個老院子榆樹下逗耍各色的毛毛蟲,那雙扇木門邊土墩上的板石,那個南側房子裏掛著的馬燈……和那個院子走出來的,我的父親,二爹、大姑、三爹、四爹、五爹、二姑。
我們和這個國家許許多多的家族壹樣,人間的悲歡離合陰晴月缺,都在歷史的長河中流淌著,生生不息。